车里的其他人还在继续刚才的话题,我重新加入其中,心想着第二天一上班我就去辞职。一周前,我刚回来工作。
我是母亲唯一的孩子。我们相距三千公里。她现在病入膏肓。这些公司都清楚。花了半年时间准备的项目昨天刚刚敲定,我是项目组成员之一,这些我也很清楚。我和老板面对面坐着,我们年龄相仿,偶尔谈起父母时她会泪流满面,她父亲去年去世,当时她不在身边。最后我们各退一步,我回家陪母亲,但尽量确保有半天时间在网上处理工作。这是权宜之计。
睁开眼睛,窗外是冬日的艳阳,但屋里有些冷,我已经不习惯没有暖气供应的冬天。继续在被窝里赖了一会儿,每一分钟都在挣扎。母亲七点钟准时起床,退休前,她从不迟到,即便是退休后,她也如此。
果然,我走进隔壁卧室时,母亲正在穿衣服,每做一个动作都有一次不短的停顿,以便把气喘匀再继续。然后,我扶着她一步一步挪到卫生间。每天清晨是她精神状态最好的时候,所以她要利用这段时间擦洗身体、换衣服。一个月前她已经不能自己洗漱了。毛巾在微烫的热水里浸湿,然后拧干,我的手指透过冒着热气的毛巾一寸一寸划过她的身体,在缺少油脂而干燥的皮肤下是清晰可见的脊柱和肋骨。母亲背对着我,放在洗手池上的双臂虚虚地支撑着身体,她下意识地遮挡着身体的正面—松垮、暗淡无光的皮肤疲倦地下垂着,从镜子里能看到同样松垮干瘪的乳房。那个曾经丰满、光洁的身体痛苦地佝偻着,吃力地喘息着。
换上干净的衣服,母亲打量着镜子里的自己,头发因为放疗已经脱落得所剩无几,沿着发际线稀稀拉拉的一圈白头发里夹杂着几根黑的。母亲把玉兰油润肤膏在脸上均匀地涂抹开,再一次环顾着镜中的自己,问:“还没有脱颜变形,哈?”像是征求我的意见,我不置可否地点点头,把她搀回卧室,让她重新躺下。
早餐的蒸鸡蛋是按母亲的要求做的,每一个步骤都严格照办,虽然隔着一面墙,但她似乎对厨房里发生的一切了如指掌。嫩滑得吹弹可破的蛋羹赢得了母亲的赞许,我有点受宠若惊,因为母亲总不给我机会表现我在厨艺方面可能具备的才能,却又总是责备我作为一个女人缺少这方面的技能。现在,总算有机会让她发现我的潜能了,于她、于我都很重要。
母亲的一日三餐都只能由我做好端到床前,然后再一同进餐。三十年前,同样的一幕曾经发生在某家医院的病房,那时病床上躺着的是父亲,无数个休息日里,我们一家三口在那间单人病房里吃最简单的饭菜,但其乐融融。三十年后,病榻上的母亲竟与她的爱人在身体的同一部位长了同样的肿瘤,只是病床前的我,已经从一个中学生长成了一个中年人。
吃过饭,母亲倚靠着床榻,正午的太阳照进来,满满一屋阳光。大概是刚才那碗热汤和满屋的阳光让她的脸上泛着红晕。母亲一直在说话,说话内容从都有谁来探病,分别送了什么东西,到新换的钟点工的表现,直到她每天吃的药的种类和疗效。这些话题,从昨天我一进家就说了不止一遍,现在不过是简单地重复。我坐在飘窗的窗台上,太阳烘烤着身体,暖洋洋的,让人昏昏欲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