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12月3日
总之,电话那头,母亲的声音清晰、果断、决绝,就像她每次对我说的:“变天了,再加一件衣服。”而我此时坐在老板的宝马车里—她几个月前刚买的,她之前开的是一辆奥迪A6,我不明白她一个人为什么要开两辆车,为了这辆车,她找了所有能找的朋友帮她摇号。那时,北京已经开始限购,买新车需要先排队摇号,摇中的概率很低,但她终于还是如愿了。车里还有公司里的其他同事,我们一起去谈一个已经谈了半年的项目。这个项目对公司来说意味着新业务的启动,为了这次谈判,我匆忙地将母亲从医院接回家。之前,她再次住进医院时没有告诉我,我只知道,第二次化疗诱发了严重的带状疱疹,为此不得不再次住进医院,但面对她的病情,全省最有权威的专家也束手无策,只说:“由此引发的疼痛令病人痛不欲生,为此有患者用死来结束这种痛苦。”专家陈述这种痛苦的时候没有感情色彩,对他来说,这就是疾病的表征,而不是感同身受的情感抚慰。我赶到医院的时候,母亲已经没那么痛苦了,勉强可以吃点东西。我推开病房门的那一刻,母亲脸上满是吃惊,当然,我同样没有告诉她返程时间,五天后我就得返回北京工作。
临走那天,母亲坚持从卧室挪到客厅,我把一床毯子盖在她身上。在一堆纤维织物下面,她的身体几乎化为无形,“消瘦”是近两年来我每次见她就想脱口而出的词汇。当我们都了解这种无名的消瘦是癌细胞的作用后,就不再轻易使用这个词了。只是母亲的脸庞始终都很饱满,肉感化解了她略有些方的脸庞,尤其是年纪越来越大之后,倒显得比年轻时更加丰盈而又风韵绰约。母亲年轻时是个美人,追求者无数,我在黑白照片上看到的她,双眼神采飞扬,可少女的矜持和拘谨让她不够绽放,不如中年以后有种自信的张扬。
我们对坐着,母亲就那样看着我,像是有很多话要说,但她始终不说,只是听我七拉八扯地说些不痛不痒的事。我向来就怕她不说话地看着我,因为她不说,我也知道她心里的想法:“别走了,你一走家里就只有我自己,太冷清、太孤单。”即便在心里,母亲也不会说:“我剩下的日子不多了。”从被确诊为肺癌晚期起,她就想要创造奇迹。她一辈子都在跟命斗,出生在战火纷飞中,先天不足的早产儿,上学晚却立志做个医生。整个大学时代,胃出血、神经衰弱、国家三年自然灾害导致的营养不良,让她更像弱不禁风的林黛玉,但后来竟成长为一名雷厉风行的妇产科大夫,以及一个把家操持得井井有条的主妇。当我都已经长成大姑娘了,还有她大学时代的追求者无比感慨地追忆那些青春岁月。在他们的想象中,母亲更应该是赋诗葬花焚书稿、多愁善感的样子。其实,母亲从来都不喜欢林黛玉,她一直努力让自己成为林巧稚。她从不轻易示弱,不论是向男人、向命运,还是向疾病,更何况向我。
送我的车到楼下了,我俯下身浅浅地抱了抱她的身体,她顺势拉住我的手。母亲的手向来都很有劲,那种劲儿不是干粗重的活儿练就的,却有一种让人无法拒绝和反对的力量。只是一握,很快就松开了,我转身走向门,开门关门,逃也似的离开家。车开动的时候,我连回身看一眼楼上窗户的想法都不敢有。此时,母亲已经不能自主地起身走向阳台,像以往一样看看是谁开车送我,看看我是不是回身挥手。十年前,我去了北京,母亲都极少去机场送我,我们都不喜欢送别,不论走多远走多久。
我回答说:“好。”母亲便不再追问我什么时候回去,但我已经在心里决定谈判结束就向老板辞职。一年来,我几乎每个月都在请假,这次不能再请假了。一个月、两个月,不,我心里对母亲的预期是半年或者一年,不会更久了。对一个确诊时就已经是晚期的肺癌患者来说,在经过了所有可能采用的治疗方法之后,一年八个月的时间已经算是奇迹。这是必须要面对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