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力与温柔
“真是的,时光有病啦,神经错乱啦。小麦已经满熟呢。一世界漫溢的热香却被大雪覆盖了。”(《受活》)“一世界都是秋天的香色。熟秋的季节,说来就来了。山脉上玉蜀黍的甜味,黏稠得推搡不开。房檐上、草尖上,还有做田人的毛发上,无处不挂的秋黄,成滴儿欲坠欲落,闪着玛瑙样的光泽,把一个村落都给照亮了。一个山脉都给照亮了。整个世界都给照亮了。旺收呢。”(《耙耧天歌》)“日头就一摊血样从缝里流将出来了,汤汤水水,把两个山峰都染成血浆了,把东边的天空映成绛色了。”(《日光流年》)我们默想一下阎连科所经常使用的词:一世界、日头、灰尘、凄然、轰然、哩、呢、潮潮润润、雾雾海海、茫茫白白,等等。读这些文字,你有什么感觉?仿佛一个孩子在向母亲嗔怪,声音柔软,带着某种稚气和密集的回忆信息;又仿佛一个绝望的人站在原野深处和大地对峙,黯淡、愤怒,这一切都是关于母亲、大地、田野、阳光,关于色彩、声音和气味的。且不要忽略这些细节和意象,它们组成一方完整的天地存在于阎连科的世界中,这些词如果不是代表着作者的某些思想倾向,也必然暗含着一些情感。更重要的是,它和作品中时时出现的暴力和酷烈相映衬,构成耙耧山脉的总体图像和基本底色。它是阎连科作品风格的两极,也是矛盾的统一。
这里所说的“暴力”并非指当代作家中所具有的描述暴力事件的倾向(如余华前期的小说),而是指阎连科小说的语言、形象和情节给人带来强大的冲击力和震撼力,以及由此而产生的审美倾向。暴力形象在阎连科最初的小说中并不多见,在自身与疾病的对抗之中,作家对意志的强度、生命的韧性和极端性的东西非常感兴趣,小说逐渐走向狠、绝、奇。语言、情节和结构的设置变得极为峭奇,超出一般的想象力之外,也远远超出生活经验范畴和通常的承受能力之外。在毫无防备下读阎连科的小说,你真的会被击倒,你的整个感官神经会为之颤抖,常规的感性和理性思维被完全打乱,你会为那荒谬和酷烈的人生而震惊、愤怒。总之,他的小说对你的内在世界构成一种巨大的威胁,你不得不进入他的世界去思考。你不能心安理得,你得做好被侵犯和对抗的准备,他带给你的震惊和击打是全方位的。这种侵犯和震惊最终成为一种暴力审美,并且逐渐成为阎连科小说的美学特征。
首先是形象的暴力。《年月日》和《耙耧天歌》中酷烈的死亡方式;《日光流年》中三姓村人活不过四十的意象,男人卖腿皮、女人卖淫来拯救生命的众生相;《坚硬如水》中地道里极乐时刻的谋杀;《受活》中的残疾人形象、绝术团在舞台上“表演残疾”时血淋淋的形象等,这些极端残酷的形象本身直接进入读者的审美背景中,构成一种风格和象征冲击着读者。其次是语言的暴力。我在前面提到过,阎连科极善于铺排、渲染,形成巨大的高潮冲击着读者。在细节上,阎连科也极善于工笔细描,震动你的神经末梢。《日光流年》中司马虎卖腿皮之后,走在路上,裤筒里的蛆虫一粒粒掉下来的细节恐怕所有看过这本书的人都不能忘记,不是不能,而是无法忘记,你会感觉自己像挨了打似的,恶心、颤抖、愤怒、悲凉和莫名的寒意,其意蕴的丰富度和冲击力并不弱于大的场景。“暴力是一切神圣事物的核心及秘密灵魂。”在面对阎连科的小说世界时,这句话的意义突然显示了出来。在极端地带游走,逼迫你去感受生命的意义和坚韧,思考世界的荒谬和残酷,也许,这正是阎连科暴力的“秘密灵魂”。
暴力既是外部世界给予耙耧山人的压迫,又内在于耙耧山脉的自然呼吸之中,因为在这样近乎原始世界的存在里,它所依循的模式基本上就是外部世界的模式,并且,由于它的愚钝,在某些方面往往有过之而无不及。从这个意义上讲,耙耧山脉的暴力成为文明和制度所具有的暴力性的象征,它以其极端的形象表现出核心的实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