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就总体而言,阎连科对耙耧山脉的情感是混沌模糊的。作品中温柔而细腻的语言多来自于他对这一空间不由自主的爱。他无法处理他的这种爱恨交加的情感。爱是因为时光、大地、记忆,因为它是他的故乡和他所有孤独的来源,恨则是因为他从中看到人性、文明和社会本质的残缺和漏洞。
因此,我们可以明显地感受到,小说中的温柔和爱意时常被突如其来的厌恶和狂暴所压倒。温柔在他的小说中是非常孱弱的东西,经不起作者一阵狂暴的风,马上就被淹没了。一方面,是温柔、留恋和深深的爱意;另一方面,却是不由自主的恐惧、担忧和厌恶,他害怕他所热爱的土地最终被外面、被耙耧山人自己所毁掉,他厌恶这种让人绝望的生活。他在作品中时时传达着这种担忧和深深的恐惧。再没有别的中国作家像他这样在作品中连篇累牍地展现他对这片土地的爱和恨。阎连科在一篇文章中这样谈及土地文化对于作家的影响:“……这些大家、名家的作品之所以至今依如当初一样年轻、灵动,重要因素之一就是因为土地文化是他们小说中可闻、可见、可触摸的潜流,是他们小说文字与文字之间相连的黏稠的雾霭。不是一般的展览和外在的绘状,土地文化只有被作家心灵化以后,才具有生命,具有活力。只有心灵中的故土和文化,才能使作品有弥漫的雾气,才能使作品持久地有一种沉甸甸、湿漉漉的感觉,才能使我们打开书页,仿佛在光秃秃的严冬中摘到了几片冬青树的厚叶一样。”土地给作家带来最温柔的情感,是深厚的、博大的和无以形容的依赖,它是家园的象征,对阎连科和像阎连科这样从农村走出的中国作家来说,它确也是精神的家园,却不是抽象的,因为这里面包含着那一具体的家,里面有父亲母亲、兄弟姐妹和陪伴他度过青少年时期的耙耧山脉的阳光和大地,它们的存在才使家园变得可触可感。
但是,也正是因为能够体验到对土地的深刻情感,才最能体会到土地的暴力性。并且,因为它,暴力变得合情、合理,暧昧难定。如《平平淡淡》中的强奸事件。苗家女儿被赵家儿子强奸了,两者都是少年。在中间人(一名教师)的协调下,双方家长商定让这对儿女结婚,以免两个孩子陷入不幸(很明显,按照法律,男孩是强奸犯,将会送入监狱;女孩将会背上被强奸者的名义,一生也无法摆脱),最后,皆大欢喜,双方都找到了化解的渠道,暴力最终成了道德彰显的媒介。最不可思议的是,我们在《平平淡淡》中所感受到的,竟然还会有温柔在里面。那是什么呢?是超出文明、道德范畴的真实生活。两个孩子,侮辱的和被侮辱的结了婚,过上了幸福的家庭生活,乡间的原始道德避免了两个孩子可预见的不幸。我们无从去判断这种解决办法的对与错,我们怎能用制度、法律这样冷冰冰的东西来衡量活生生的生活呢?难以言说的复杂。面对这样的结局,你只想哭,绝望,为这样的妥协和纵容,却似乎又充满希望,因为它毕竟给两个生命又一次机会。这乡间的温柔和暴力、希望和绝望,是如此紧密地纠缠在一起,决不是斩钉截铁的城市所能感受到的。因此,我总觉得,《平平淡淡》应该是阎连科最好的短篇小说之一。它的确是一个平平淡淡的故事,留下的却是千般的滋味、万般的为难。它给读者设置进一个两难的境遇,任何的判断都会留下顾此失彼的漏洞。
不管怎样,在绝望和暴力之间,总还有温柔的东西在里面横亘着,即使这点温柔如此脆弱。它使得阎连科的作品不至于过分绝对和决绝,有湿润的气息,以及他所言的“黏稠的雾霭”。这温柔来自于乡村大地和这大地之上的色彩,还有活动在这块大地上的人,来自于阎连科对它们深刻的爱。他的所有温柔都指向它们,因为它们与他的灵魂息息相关。因此,耙耧山脉总给人一种温柔和凄凉的感觉,那洒落在乡村尘土之中的阳光,那淡淡的炊烟,那村头的争吵,都在时光的挟裹中,浑然过去,又不断地周而复始。黑暗与光明、痛苦与欢乐、绝望与希望也因这温柔而相互包含,相互依存,这样,艺术才是艺术,而不是冷冰冰的道德判断和文字指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