妥协的方言与沉默的世界(2)

实际上,不管是“涩”“狂”,还是“柔”,它们都显示了耙耧山脉的某种内在特征,或者说,它们蕴含了耙耧山脉的特殊信息和独特的生命存在方式,是一种密码式的,唯有耙耧山人能够理解其中的丰富性与意味性。这些独特的词语、音调和由此产生的情感意蕴结合在一起就形成了方言。他们以自己的视角看世界,并且为这个世界和自己的生活命名。当作家试图用方言写作,用方言逻辑对世界进行思考时,他必将进入一个“隐语”式的世界,进入一个与日常经验完全不同的世界。对《日光流年》中的三姓村人来说,方言就是“命通/命堵、翻地/挖渠”,而对《受活》中的受活庄来说,隐语是“受活/不消受、圆全人/残疾人”等。“命通”,对我们的公共生活来说,这一词语并不存在,但是,在三姓村,让“命”通畅起来,“活过四十”,却是他们从生下来就命定的唯一目标,这一词语就像一块强大的磁石,把三姓村人聚拢起来,制造着喜悦、悲哀和对待生死的观念。这是他们的命运,独属于他们的记忆,他们的思维方式和生活方式。“受活”,在受活庄的世界里,是“享乐、享受、快活”,也有“苦中之乐、苦中作乐”的意思。这是一个纯粹感性的词语,字面粗糙,有暧昧的色彩,暗含着性的成分,让人不由得想入非非。对受活人来说,它蕴含着家族神话、历史、资料、现实,和理想生活的原型。毫无疑问,它只属于受活庄。

在这一方言世界,还有另外一种“隐语”,那就是关于外部世界的。进入受活庄的时代词语并不以公共的面目出现,受活人常说,“铁灾、红难”“大劫年”怎么怎么样,他们不说“大炼钢铁”,也不说“三年自然灾害”,他们遭遇的还不是饥饿、死亡,而是被掠夺,这是残疾人世界与圆全人世界之间、弱者与强者之间的冲突,是受活庄特殊的身份给他们带来的耻辱。时代语言被加入受活人的情感、记忆,直接从“三年自然灾害”变为了“大劫年”,记载了受活庄和外部世界之间的关系。他们按照他们的经历和遭遇去重新组合词汇。在残疾人的世界里,“圆全人”意味着优越、高傲,占有这个世界,“圆全人就是你们的王法”,这是一个定律。小说内部的语言大致可以分为两个语言系统:耙耧语言和公共语言。耙耧人的语言,低俗、原始、感性,很难进入公共话语圈;而公共语言却非常强势,它意味着权力、高傲、理性,常常以压迫的方式破坏耙耧语言系统。但是,很难说谁胜利了。尽管它破坏了耙耧山脉的自在性,同时,它自身也遭到了篡改和变异,新的词语不断融入耙耧方言,结合并产生出新的词汇,这些不断加入方言的词汇记载着耙耧山脉一代代人的生命感受、历史遭遇及情感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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