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吵架”美学与“平民立场”的两难(3)

但是,当我们阅读《故乡面和花朵》卷四时,世界突然变了。从前三卷“吵架对话”的繁复、嘈杂,到卷四的舒缓、平静(尽管它仍有前面的语言痕迹),天空、大地和生活的细节再一次回到了小说文本之中,世界又一次以形状、色彩、感觉、气味的整体方式存在,那是一个似曾相识却又转瞬即逝的体验世界。在经历了前三卷语言的冲击和挑战之后,一切归于一种尘埃落定之后的纯净和繁华之后的寂静。一个十一岁的少年骑着自行车在1969年的中国乡村大地上感受着成长的躁动和世界的“真相”,这“真相”是残酷的,他对世界的每一个惊喜和惊奇都被随之而来的丑陋打击得无影无踪,但却又因为一个少年的眼光而变得富有情感,因为一个满怀着往日回忆的成人的叙述而变得幽默、意味深长。

看《故乡面和花朵》时,一直有一个巨大的疑团(也许不只是我一个人的迷惑),为什么前三卷和最后一卷反差如此之大,作者的用意何在?他用这种方式所表达的是一种什么样的思想?刘震云曾说:“前三卷是三个成年人的大梦当然出现了这种形式,但是到了第四卷作为正文好像是一个铅砣要坠住天上飞升的三个大气球不使其毫无目的地在空中乱飞开始出现一个少年对一个固定年份的深情回忆和顾盼的时候,它在文体上突然又开始返璞归真的自然流淌了……”“铅砣”之说虽然形象,但只是一个比喻,换言之,卷四在某种意义上是对前三卷的一次救赎。它既是小说形式的救赎,也是对心灵的一次救赎。我们早已忘了自己曾是一个惊奇地看着世界的多愁善感的少年,在人类从少年走向成人的过程中,逐渐丧失了和天空、大地的亲和力,而成为《小王子》里面那没有一个臣民却梦想着权力的国王,那日夜不停地算着占有多少星星的商人,那个因为喝酒而羞愧、因为羞愧而喝酒的永远无可救药的醉鬼;我们已被漫天飞舞的“话语”“权力”所左右,失去了体验世界的能力和心灵,正如埃皮克蒂塔所说:“使人扰乱和惊骇的,不是物,而是人对物的意见和幻想……”通过十一岁少年的眼睛,前三卷成人世界的“白日梦”“阴谋和圈套”是多么无趣而乏味。一个少年的伤心、高兴和敏感显得那么纯洁、真实,他让我们摆脱了乡村话语对太阳花嫂的恶意涂抹,感受到她的善良、性感和生命存在的全部美丽和玄妙,他的叙述让我们意识到历史“真相”的每一细节对于个人存在的重要性,历史重又恢复了它的时间性和叙述性,大地重又升起千万种美妙的声音、气味和色彩。这是生命成长的黄金阶段,在这一阶段里,每一件事情都蕴含着强烈的情感力量,每一个生命在十一岁的少年眼中都充满着奥妙和神秘的气息,而每一个小小的动作和语言都藏着无限的意味。它们像神灵一样居住在人的最深处,为人类做一次次无望的救赎。

可是,当笔者再次提起这一问题时,刘震云又换了一种说法:“三个虚拟的世界,一个真实的世界,这种结构方式比较符合我们村里人的叙述方式、思维方式。这种结构可能触及中国乡间文化的核心所在。”这句话让我吓了一跳。因为我从来没有想到过把这样一个具有无限奥秘的文本结构和一个村庄的叙述思维联系起来,而经他这样一解释,《故乡面和花朵》就更充满歧义性,更加扑朔迷离。

也许都只是阐释之一,而非它的全部。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