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以后,祁楷又来电话,要我去参加他们学校为"天鹅香皂"举行的追思会,我问:"有这个必要吗?"他说:"你来受受教育。"这叫什么玩笑话?我很不情愿,但那天我还是去了。
事后我对自己说:亏得你去了,真的很受教育。让我没有想到的是,在"天鹅香皂"那平庸渺小的人生外貌里面,竟包蕴着那么高尚深厚的行为思想。在公证处的参与下,祁楷他们进入她的住室,发现了她的遗嘱,她将全部遗产捐献给红十字养老院,并且将自己的角膜以及一切尚能为其他生命所利用的器官捐献出来,尸体供医学解剖,不留骨灰,去世后也不要给她举行追悼会--说实在的,这还并不让我感动。令我,当然也令祁楷,令那位曾认为她不过是社会中无聊存在的副校长,以及所有参加追思会的人们感动的,是发现她有两个厚厚的本子,一个是剪报本,那里面有历年她从报纸上剪贴下的灾难性新闻:水灾,车祸,空难,矿井瓦斯爆炸,学校校舍坍塌……在每一条被剪贴下的新闻旁边,都粘贴着她的邮政汇款收据,数额最高万元最少一百;另一个里面粘贴的则是一位大学生--更准确地说,是一位原来的小学生、中学生--的来信,以及她给她回信的草稿,还有每三个月一次的汇款收据,近一年来每次都是八百元;老祁在追思会上宣布,这位受到逝者十多年赞助的大学生,从外地赶来了,大家目光集中到那位女大学生身上,她对大家说,上高中以前,她跟阿姨通信,都是汇报学习表示感激,上高中以后,渐渐懂得了神交,直到大一暑假,才到北京跟阿姨见了面,有多次深入的长谈,她印象最深刻的,是一次阿姨跟她说起了郁达夫,当年曾有激昂的革命者鼓动郁达夫冲上街头,参加"飞行集会",郁达夫坦言,自己的性格气质,不适合做那样的事,于是继续写他的小说、散文;阿姨问她,一个人如果喜欢宁静优雅,比如喜欢使用天鹅香皂之类的东西,难道就是堕落吗?一个人如果面对着一客冰激凌,想品那美味,就是背叛了远方还没有获得温饱还有苦难的劳动人民吗?这世界的进步,应该是多种合力所致吧?冲锋陷阵的勇士,与矜持的郁达夫,都应该是需要的吧?郁达夫后来也牺牲在日本鬼子屠刀下啊!退一万步说,你对当时那黑暗的社会不满,你把你的矛头指向那黑暗的责任者啊,不去冲击黑暗本身,而去斥责类似郁达夫那样的人"你为什么不去当烈士",难道是公平的吗?……她说跟阿姨的深度交谈,是她生命中最可宝贵的财富库,阿姨跟她说,赞助她,以及别的人,是觉得自己不具备那种振臂一呼八方回响的救世能力,自己也就是一块"天鹅香皂",以自己微薄的能力,以浸润性的方式,做些小事情,与那些社会改革大家"通盘解决"的雄才壮举相比,当然渺小琐碎,但这样的生存,是不是也具有积极的意义呢?她就对阿姨说,即使您没有做这些事情,您在地理课堂上几十年的讲授,也足以令您的生命发光了……女大学生说这些话的时候并没有流泪,但是在场的人士有一半眼里泛出了泪光。
这几天我一直在想,努力地想,"天鹅香皂"女士的生命价值,究竟应该如何评价?她算一个好人是不必争论的,但她也算得是一位知识分子吗?
对了,当年那种天鹅香皂,是上海出产的,用的是闪银光的深蓝色包装纸,上面有雪白的天鹅展翅飞翔的图画。如今还有这么个品牌吗?
2005 年6 月17 日写于温榆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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