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鹅香皂(1)

"\'天鹅香皂\'走了。"祁楷打电话告诉我。

"天鹅香皂",说的是一位女士。少年时代,我住在一个胡同大院里,她的父亲跟我的父亲在一个机关工作,我们算平辈,但是她比我大许多,我上中学的时候,她已经是中学教师了。我上的不是她教的那个中学,我们在院里院外遇见了,只是相对笑笑,应该说,我们关系很平常,或者说,除了曾经是邻居,谈不到有什么关系。可是,三十九年前,那时候我自己也成了一名中学教师,我任教的那所中学跟她任教的中学不在一个城区,我甚至已经把她忘得干干净净了,却忽然有一天,从她所任教的那所中学,来了两个戴红袖章的人,找我"外调",要我揭发她的"资产阶级生活方式",以及她的"反动言行",我愕然,不敢说不知道,搜肠刮肚,总算揭发出"她特别爱干净,在公用自来水管底下洗手,不断地撩水冲那水龙头,既臭美,又浪费"这样一条罪行,找我的人哪里饶得了我?点出"你自己的问题也不少",跟着就亮出一套彩色明信片,我没等他们质问,赶紧说:"是我送给她的,我不对,我不对……"他们就勒令我第二天去他们学校,参加对她的批斗会,一起受教育。

我战战兢兢地,提前到达了批斗她的现场。在那现场,布置了一个展览,采取的是鲜明对比的形式,把从她家搜出的花绸布拉吉,跟锅炉工穿破了的工作服并列对比;把她戴的小坤表,跟送煤工严冬系在棉袄上的粗麻绳并列对比;把她家描金线有花卉图案的细瓷茶具,跟清洁工用得变了形、渍着厚厚茶锈的搪瓷把缸并列对比……最后一组,则是把她平日离不开的天鹅牌香皂,跟一位工友平日使用的粗胰子球对比,我得承认,那种对比性陈列所形成的视觉冲击,再加上群体激愤的气氛,实在不能不令我觳觫,因此当批判者以"农民种粮食给你吃,工人织布给你穿,战士给你保卫国防,你却如此丧心病狂地过着典型的资产阶级腐朽糜烂的堕落生活"这样的逻辑,对她进行毫不留情的高分贝值的批判时,我也就低下头,跟她一起服罪。

那次批斗会的高潮,是把从她家抄出来的半打天鹅牌香皂(她承认因为觉得不大好买到,所以遇到在卖就买下一打),串成一个夸张的项链,挂在她脖子上,逼她跪到垃圾筒边上……唉,我真不愿把那些往事细想,多年以后,我们曾在公园里邂逅,说了许多近事,她忽然冒出一句:"我该向你道歉呢!"乍听,我一头雾水,她慢慢道来,我才知道,她指的是我曾送她几套彩色明信片的事,那是因为父亲调往外地工作,我家要迁出那个机关大院,家里清理东西,发现有几套彩色明信片,是我父亲一位老朋友的女儿,在苏联留学后,回国时送给我家的礼物,明信片上是莫斯科、列宁格勒的风光什么的,想起她是中学里的地理老师,一向热心搜集各种地理图片资料,就由我到她家里,送给了她,她当时非常高兴,没想到戴红袖章的闯将们去她家"破四旧"时,抄出了一大堆"四旧",这些明信片问题比一般"四旧"更严重,因为那时苏联已经被指斥为"苏修",她竟然藏有"苏修"的原装货,逼问她从哪儿得来的,她邂逅时跟我道歉,说:"那时候真不该就把你说了出来……"我当然立即跟她说那个荒谬的时间段里,这实在是比芝麻还小的事情,不足挂齿。

祁楷是当年机关大院的小伙伴,比我小几岁,他后来上了师范大学,毕业后先分到教育局,经历过政治风暴的连续冲击,下放劳动结束后,分配到中学里当了干部,进入改革开放新时期,他先当副校长,后来成为校长,我们恢复了密切来往,是他跟我提起了她来,原来她成了他所在的那所中学的资深教师,他说,由于那一次的批斗,她就有了个"天鹅香皂"的外号,原来是一个批判性的恶谥,到后来,旧人流出新人进来,渐渐没有人清楚那外号的来历了,她自己呢,却还总是嘻嘻哈哈地自称:"哎呀呀,你看你看,我这个\'天鹅香皂\',记性越来越坏!"或者高声喊:"嘿呀,你们别跑那么快,等等\'天鹅香皂\'不行吗?"祁楷说,"天鹅香皂"临退休前,跟他恳谈过一回。她说她觉得自己还应该算是个幸运儿。三十九年前批斗她的那些闯将,后来很快被否定掉了,被说成是用她这样的人,来"转移斗争大方向",后来一律"上山下乡",经历的蹉跎坎坷,比她尤甚,她从那以后,也就主动地在边缘生存,得以基本上平安地渡过了劫波。她说更高兴的是赶上了改革开放的新时期,别的不去罗列了,如今光是香皂就有多少种?光是风光明信片就有多少种?她宣布,退休后她要更好地享受生活,要珍惜每一项琐屑的人生乐趣。祁楷说,她一直是个老处女,老早不在我们住过的那个机关大院里住,一个人住一套大单元,追求舒适、雅致,退休后这几年,听人们议论,说是"天鹅香皂"竟成老妖精了,穿起时装,在T 台上走猫步,其新的名言是"逛商场必须一个人,吃晚餐至少对面要有个人",凡是这京城里新出现的雅皮餐馆,她总请人去品尝,也不多请,最多请两位,请得最多的,是他们老年时装秀的伙伴,有男有女……

对于"天鹅香皂"的去世,我没有悲伤,也没有感触,我甚至觉得,祁楷没必要如此迅速地向我报道这条消息。祁楷说,她父母双亡多年,又无兄弟姐妹,更无配偶子女,去的又很突然,是在参加时装秀的休息室里,坐在化妆镜前,说了半句话,一下子心肌梗塞,根本来不及抢救。祁楷说,之所以给我打电话,是请教我,像这样一位人士,在追悼仪式上,该怎么评价她?我说,当然,要肯定她在任教期间的成绩美德,此外,恐怕也难加溢美之词;他说副校长跟他表示,这样一个以"天鹅香皂"为符码的人物,说实在的,对于我们的社会,是一种无聊的、卑微的存在,如果知识分子都像她这样,那还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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