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叫他杨哥,我也跟着那么叫。杨哥五十开外了,人高马大,是个服装批发商,热爱摄影,近几年生意都让妻子打理,自己三天两头开着越野面包车,往远处去拍风光照,来我家,没别的话题,就是给我看他拍的照片,讲述拍照中的见闻。有时,儿子休息,杨哥就会拉上他去一起拍照,儿子用数码相机,杨哥坚持用装胶片的相机,"数码无艺术",这是杨哥的口头禅,儿子也不跟他争论。儿子告诉我,杨哥现在最大的愿望,不是生意上的发展,妻子埋怨他"哪天破了产,连相机也得拿去抵债",他只呵呵傻笑。杨哥告诉儿子,现在生意确实难做了,但是保持一定的收益,维护他家小康的生活,由着他性子在摄影上"发烧",这局面还是稳定的,"小康胜大富",这也是杨哥的口头禅。
但是,杨哥常有失落感,不仅当着我儿子,在我面前,也扼腕叹息多次。杨哥热心参加许多摄影比赛活动,通过他,我才知道原来如今有那么多的摄影比赛,大多是某地某机构为开发本地区的旅游事业,或某企业为推广自己的品牌名声,举办的相关活动里,有摄影比赛这一项。杨哥渴望得奖。儿子说,每当送出参赛作品,等待公布得奖名单的那段时间里,杨哥的眼睛就会由红变绿。但是杨哥总不能得奖。有两回得了三等奖外的"鼓励奖",那能算得了奖吗?有回得了第二名,但那是赞助了三千元的结果,三千元不公开的赞助换回一千元奖金和一张奖状,杨哥自己也觉得可笑,"我都不好意思把那照片拿给您看!"杨哥不给我看,我也就没看,他扬言:"我要得一次真的大奖,我就复制出来,装好镜框,给您挂到墙上!"我就笑:"那何必!其实你们那次拍的榛子林就很棒,挑一张放大给我就行呀!"那批照片确实很精彩。杨哥和我儿子轮流开车,去了北京版图最北端的一处山村,从印出的照片上看,真是世外桃源,植被竟然那么厚密斑斓,山下野花迷眼,山上高树茂密,古老的栗子树、榛子树那么粗壮雄奇,村居村路多用山石砌就,村民男壮女健,就连那些鸡埘猪圈,看上去也古朴悦目。当然,杨哥也不忘拍些具有时代特征的镜头,比如刚刚开业的"榛子林餐旅店",接收电视信号的"银锅", 挎着双肩背书包的村童……杨哥挑出了三张最得意的,参加了一个严肃杂志举办的摄影大赛,那当然是不要参赛者交赞助费的,评委里有德高望重的摄影界老前辈和艺术界名流,儿子说"杨哥这次最少也是三等奖",但是,结果却是名落孙山。那天我留杨哥吃晚饭,他有点喝闷酒的趋向,我就尽量开他的话匣,控制他的酒量。他说要把几张制作得大小不一的榛子奶奶的照片,给送过去,儿子就有些犹豫,说那地方手机没信号,而且气温降得早,把照片寄过去也就是了,何必再往那么个路况凶险的地方跑?杨哥就跟我儿子说,"你不去我去,寄去,收不到怎么办?"见我听不懂,儿子就解释,榛子奶奶是村里的老寿星,据说过百岁了,山上最粗的那株榛子树,就是她栽的。榛子奶奶直到二十几年前,才头一回离开山村,进了趟北京,在天安门前,照了张像,但是"背篓邮递员"送信翻山的时候,在山溪边滑倒,掉到溪水里,转瞬跌崖的几个邮件里,有一个就是人家寄来的照片。我就跟儿子说,你应该陪杨哥把新的照片送到榛子奶奶手里。他们送照片去,一进村就愣了。全村人正为榛子奶奶办丧事。唢呐吹出高昂的曲调,接着是鞭炮连串响。看到他们带去的照片,不仅榛子奶奶家人高兴,村民们传看完,最大的一张就挂在了"榛子林餐旅店"的堂屋里,住在那里的几个年轻游客也都称赞拍出了百岁老人的独特神情。榛子奶奶的重孙子告诉他们,这是喜丧,他们就是天上掉下来的神仙!几个山村壮汉,胳膊交叉,组成了两乘轿子,让他们分别坐上去,随着送葬的队伍,往山顶上走。密密的树林,旋转的落叶,坠落的榛子、栗子、松子落到头上身上,让心窝好痒好甜……在山顶,那棵最古老的榛子树下,人们埋下了骨灰盒,竖起一块石碑。那天杨哥和我儿子成了山村的一员,每一户人家都跟他们称兄道弟,跟他们说常常回来,炕随便睡,馍随便吃,菜随便搛,酒随便喝……村民簇拥到村边,唢呐声声送别,杨哥和我儿子全笑着哭了。
他们回来给我提来一兜大榛子,给我看新拍的照片,我对杨哥说:"这次拍的一定得奖。"杨哥说:"还要什么别的奖?我已经得了大奖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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