榆 钱(3)

那个老太太出院后,苗香又伺候了另一位半老太太,但这位半老太太是癌症后期,完全丧失了自理能力,也不向餐馆订菜,加上她的亲属频繁地来病房探视,我就很难再见到苗香了。

这时候发生了一件极不愉快的事情,就是我发现我的身份证丢了。老板是个很认真的人,他说我应该回安徽补一个身份证。确实应该回安徽去补。我给王建东挂了一个长途电话,他说那你就快回来吧。回安徽以前我想无论如何要跟苗香见一面,我就硬闯到医院去了,结果发现那个病房里换了个病老头,还有个呆头呆脑的男护理。说是那个得癌的女病人死了。女病人的护理,姓苗的姑娘呢?人家说不晓得。我就去住院处查,那里有所有护理工的名单,上面有苗香的名字,但注明她回家待命去了,就是这期间没有女病人需要她护理了。我就马上给她打电话,接电话的人说的广东话,大意是这人现在不住这儿了,搬哪儿去了不知道。放下电话,我就觉得身体成了个掏空的腔子,这样一个空腔子,还要身份证干吗呢?到头来我还是回到了安徽,回到了那个给我带来城市户口也带来伤心回忆的地方。下了火车我就去王建东家。他不在家,他媳妇说他临时被派到连云港押货去了。一年过去,我发现他家重新装修过,比结婚时候更漂亮了。那间原来堆东西、给我住的小厢房,跟大厢房打通了,布置成了育儿间。当然最大的变化是王建东有孩子了,她媳妇把我让进屋里没说上几句话,就抱着胖儿子喂奶。本是熟人,风俗上女人喂奶也不避旁人,那媳妇在我对面沙发上坐着,露出一只鼓鼓的白奶子喂那孩子,我见了心里酥痒,有伸手去摸那奶子的冲动,当然我并没有真地干那样的事,那是绝对不能干的,我只是在想象里摸了一下。

王建东媳妇对我不咸不淡的,问我在广州是不是发财了?我如实告诉她,那边工资高一些,但我就是拼命地俭省,也还是存不出多少钱来,加上说话上跟一般人难以沟通,因此找到更好的工作也难。王建东媳妇忙着照应孩子,连杯水也没给我倒。她喂完孩子以后,就拿出我存在她家的户口本,搁到茶几上,意思是让我拿去补身份证,以后也就由我自己保存。她还说,其实现在哪儿都有给人做身份证的,广州肯定做得更像真的,价钱总比坐火车跑来回省吧。我就说我还是要真的。她淡淡地说了句,就跟这儿吃晚饭吧。那时候才下午四点多,我听了就明白我在这个厢房、这个院子里也成了一个多余的人。后来我在那个小城的街道上走,心里头重复着刚到广州那天的感觉,那种感觉还挺像心尖上粘了些捏不下来的苍耳子。我本该去派出所,却朝相反的方向走,也不是故意的,实在是我也不知道自己命里的这步棋该怎么走了。忽然我发现有两个身影跟别的身影不一样,别的身影对我没有什么意义,这两个身影却从许许多多的没意义的身影里跳了出来,跟浓墨泼出来的似的,使我马上想到三万这个数目……说准确点,那身影不是两个人而是三个,是一对老头老太太推着个儿童车,儿童车里睡着个孩子。当然啦,您猜出来了。我停住脚步,呆呆地站在那里,也不知道他们的身影是什么时候消失的。夕阳裹在我身上,先是觉得发热,后来就觉得发冷。后来,我转身疾步朝一个地方走去。不是去派出所,也不是去小旅店,是去了火车站。您以为我回广州了?不是,我去了合肥。

在合肥下了火车,我发现随身的挎包裂了一条口子,肯定是我在火车上迷迷糊糊的时候,让人用剃胡子刀片给拉的。损失极为惨重。一个放着我全部积蓄的厚信封没了,户口本也没了。我垂头丧气地在车站外广场上,靠着广告牌的立柱痴呆了好半天。后来所有知道这事的人都给我放马后炮,说我怎么那么笨,为什么要带着几千元现金旅行,应该去银行办个通存通兑的活期存折嘛,设了密码的折子即使被人盗去,他也取不出来,你通过报失也还能追回损失。

说实在的,丢了那么多钱,我却并不特别悲痛。您已经知道,我丢失过更为宝贵的,而且不止一次。风吹到我身上,头脑清醒些,我到僻静处清理自己的东西,发现复员证、驾驶证都还在,仔细想想,我那户口存根在那派出所也该还在,我丢的只是钱。我一个二十六岁的年轻人,一米八的个头,浑身是力气,我可以再去挣钱。我不想再去饭馆配菜了。我决定去职业介绍所。我想起来我裤子腿的卷边里还藏着一张百元的票子。这是离开广州时我自己缝进去的。后悔当时没多往里头搁两张。这招数是餐馆里一个洗碗工教给我的,他说有回他把别的全丢了,好在还有裤腿里的一百元,让他渡过了难关。当时我是嘻嘻哈哈当着他面缝的,只当好玩。我以为我这么个一米八的壮小伙子,我不抢别人罢了,别人谁专从人堆里挑出我来抢啊?再说我当过兵,最警觉的,偷我也难。但是偏偏就让人给偷窃了。

那裤腿里的百元大票功劳真不小。我去职业介绍所,交了二十元的中介费,又租到一间临建房,预交了五十元房租,兜里净剩三十元,我想凭这三十元我起码能撑十天。没想到登记的第二天我就找到了活儿,是在一个仓库扛包,这活儿虽然累,可是一天苦干八九个小时,把定额完成,能挣三十元,算下来一个月挣的比在广州配菜还多。但是人家不是马上把钱给你,要干足一个月才给你结算一次。我自己仅有的三十元怎么撑得了一个月呢?我就买了一捆大葱,每天就着大葱啃馒头。干那力气活,特别耗费体力,也就特别能吃,从仓库食堂买馒头,比外头便宜,三毛钱一个,我一天怎么也得八个才行,这样一算,无论如何撑不到一个月。一个老师傅,本来他听我去过广州,跟我开口借过钱,我把自己丢钱的事告诉了他,他就跟别人去借了,临到他发现我连吃馒头的钱也没了,反倒帮我借来了三十块钱,这样我就撑到了发工资的那一天,一下子拿到了九百三十块钱,还掉三十还剩九百,我就马上去银行办了个有密码的通存通兑的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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