榆 钱(2)

我到了广州,下了火车,已经是晚上了,街上灯火辉煌,越往前走,两边来往的人就越显得体面,穿得好,手里提的东西,无论是黑亮的公文包,还是鼓鼓的有外国字的购物袋,也都让我越发觉得自己穷酸,对,穷酸,原来我知道有这么个词儿,可是,只对那个穷字有体会,对酸字就没感觉,现在可好,我对穷酸这个词里的酸字,体会深刻,深深地刻进心窝里去了。我盲目地往前走,哪儿灯火漂亮往哪儿去,可是越漂亮的地方,就越让我心酸。我不知道该在哪儿停下来,睡在什么地方。那一晚,我把腿也走酸了,整个人成了一棵醋溜白菜,真是棵白菜也好,可我分明又不是,我是一个人,但我这算是一个什么人哪?那晚我对自己说,你知道了吧,你是一个多余的人……

但是我第二天傍晚就找到了工作。我挨家挨户去问那些商店、餐馆,要不要我干活?我会开汽车,会配菜,更不消说浑身是力气,搞卫生扛东西打杂更不是问题……问到第三十七家,是个不大不小的中档餐馆,老板接纳了我,让我配菜。后来跟老板熟了,问他怎么那样爽快地接纳了我?他说第一眼看见我那一米八的个头,立刻觉得我是一条好汉,再加上我递给他的复员证,他对当过兵的青年总多些个信任,发现我的年龄不到二十五岁,脸上还存着些孩子气,就更喜欢我了,

因此毫不犹豫,当天就收容了我。广州毕竟是广州,在这样一家中档餐馆里配菜,工资比在安徽那个城里的高档餐馆里当同样的配菜工还高出一截。但是收工以后,一个人默默算计,还是觉得难以很快地挣出娶媳妇的钱来。您问为什么不下个决心回河南老家去娶个媳妇?怎么这样问我?我不是有了城市户口了吗?我好不容易成为了一个城里人,怎么能忍受回老家落户的结局?在广州,有人说我是外来民工,外来民工指的是农村来的没城市户口的人,我就总是耐心地纠正他们的说法,告诉他们我不是外来民工,我是易地工作的城里人,为的是这边工资比我户口所在地的工资高,水往低处流,而人往高处走嘛。

好了,苗香马上要出场了。

我坦白,第一眼看见苗香,我心里一震,就有想搂住她亲嘴,跟她上床睡觉的冲动。这样的冲动,说出来,就叫调戏,做出来,就是流氓,如果人家不依,告了你,就是犯罪,要抓起来判刑,这我当然都懂。但是我心里一震以后,心弦嗡嗡嗡地私下里抖擞,但是嘴里不说,手脚不乱,更不去强迫人家,那就是个好人,对不对?您见了中意的人,心里也会这么一震,对不对?如果您说绝对没有过,那我就不懂了。

第一回见苗香,是在医院里。不是我病了,是有个老太太病了,那可是个有身份的人物,她一个人住一个病房,那病房里有卫生间,有彩电冰箱什么的,还有一套沙发。说她一个人住一个病房,是她有那么个资格的意思,实际上是两个人住,另一个人就是苗香,苗香晚上睡在那个长沙发上,她不是医院的护士,是病人家属另请来陪床的护理。我去那医院,是按老板的吩咐,给老太太送一样菜去。医院的伙食很不错,可是老太太还想吃些特色菜,她的亲属就在我们餐馆订了菜,让给送去,以前都是派个服务员送,那天不知为什么老板忽然让我跑一趟,我拿着提盒进了病房,苗香走过来接,我俩顿时身体之间的距离近到两尺以内,我以为一下子嗅见了她的气味,不是香水香皂什么的气味,是她身体本身的气味,你不信?病房里会有消毒液什么的味道,一定掩盖了所有其他的气味,何况那病房里还摆着些看望的人送去的花篮、花插,气味该是很混乱的,确实,后来我也感觉到了那个混乱,但在苗香走过来接我手里的保温提盒时,我鼻子里却只有她的气味,哎,活人的气味,活女人的气味,年轻的活女人的气味,真让人迷醉啊!那天晚上我就在自己被窝里靠想象跟苗香一起睡了。这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后来苗香跟我坦白,她也曾在被窝里靠想象跟我睡过,只不过那是在跟我接触到第五回,看见我在篮球场上光穿着汗背心打篮球之后的那个晚上。那天我难得地轮休一天,并没有送菜的任务,于是我管自提了些水果去那老太太的病房,老太太睡着了,苗香接过水果,也不问我以什么名义,那水果究竟是给老太太还是给她的,只是抿着嘴笑,然后告诉我老太太再过些天可能就要出院了,我就凑拢她身前跟她说我要跟她保持联系,她就给我留下了一个电话号码,我刚把电话号码记下来,就有老太太的也不知道是女儿女婿还是儿子儿媳妇来探视了,我忙抽身走了,也不知道人家问没问苗香我是谁,以及苗香怎么圆的谎。我下了楼,医院绿地那边篮球场上正有些年轻人在打篮球,我就过去跟他们一起玩,也没人细究我是谁,我玩的时候就总觉得远处那楼房高处有扇窗子里有张放光的脸,死死地盯着我,那就是苗香,为了她,我玩得格外花哨,一会儿勾手投篮,一会儿跃起盖帽,有时还爽性双臂吊到篮球架的横挡上,像练单杠那样奋力引体向上,我觉得浑身肌肉都在像花朵一样怒放……

苗香也不是广东本地人,跟我一样,也不是外来民工,也属于易地工作。她来自甘肃一个县城,跟我不同之处是,她是跟哥哥弟弟结伴来的,哥哥弟弟都进了工厂,在流水线上干活,她一直作杂工,换过很多活路,最后才找到这份护理工,虽然二十四小时都得随时伺候病人,但工资是每天六十元,比哥哥弟弟挣的还多,也不用另外租房子住,随着病人订饭吃,自己不用花什么钱。有的病人要接屎接尿,频繁地给翻身、擦身,有的病人像我见到的那位老太太,能自己去卫生间方便,只要注意扶着就行,所以这活路也不能说是非常的艰苦。我后来抽空去医院,都是趁病人睡觉,又没有医生护士查房,亲友什么的也没来探视,就把苗香叫到病房外大回廊上,站着小声说些话。现在也不记得究竟都说过些什么话,只记得她眼睛仰望着我,闪闪的,嘴角朝上弯,分明是喜欢我,而每当我不得不离开时,她眼睛就晴转阴,嘴角有点朝下撇,分明是舍不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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