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他进一步巩固了熙宁年间在杭州任通判时“心安是药方”的想法,将目前所贬谪的黄州“异乡”落实为宦途上的精神寄托之所,作为迈入心乡的过渡。对苏轼来说,故乡、异乡也许不可得,然而“心乡”的获得不假外求,不自由的仕宦征途才是真正可以自我安排的归宿之所。因此,面对陌生的异乡土地,苏轼仍然强打精神,从地理的观点来解释门前流淌的大江水势有自己的“故乡之亲”。他在《临皋闲题》里写道:“临皋亭下八十数步,便是大江,其半是峨嵋雪水,吾饮食沐浴皆取焉,何必归乡哉?江山风月,本无常主,闲者便是主人。”到黄州不过两个月之久,苏轼已把心态从“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迅速调整到可以说出“何必归乡哉”的状态。
“自笑平生为口忙,老来事业转荒唐。长江绕郭知鱼美,好竹连山觉笋香。”这首自我解嘲、自我安慰的诗,是苏轼初到黄州时所作。苏轼调侃自己因口遇祸被贬黄州,但又因祸得饱口福,可以尽情享受这里的美鱼香笋。苏东坡对竹笋情有独钟,称其为“玉版和尚”、“素中仙”,常用竹笋和猪肉制成菜肴。在一次和朋友的聚会中他信笔写道:“无竹令人肥,无肉使人瘦,不肥又不瘦,竹笋焖猪肉。”既会写好诗又能炖好猪肉的人并不多,不炖则已,一炖就炖出了著名的东坡肉。他摸索了一套独特的猪肉烹饪方法,以当地猪肉为原料,将五花肉切成大块,加葱、姜、冰糖、料酒,慢火细焖,煨制成酥香味美、肥而不腻的红烧肉。他从不忌讳谈吃,有旺盛而精致的食欲,相当讲究饮食种类和色香味俱全。春雪中摘来的春菜,含着晓露的芦菔根,净白的莼菜和蒌蒿,这些食品是那么新鲜与素净。来自大自然的各种菜色,使他感到心灵清亮、满腹清香。
在逆境中他抱着“袖手何妨闲处看”的态度随缘自适,苏东坡在这里过着琐碎平常的日子,可他也在精心地构建着自己精神文化的殿堂。黄州让苏轼变成了苏东坡。幽居在黄州的苏轼成了闲人,也成了自己的主人。
苏轼写“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时,锋芒毕露的聪明劲儿消去了,变清澈了,但也没什么颓丧气。这首作于元丰五年(公元1082年)春的《定风波》,最能体现苏轼当时的心态。词的上片通过描写作者不为风雨所动、在雨中坦然徐行,表达了从容面对、随缘自适的人生态度:“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山道弯弯,忽然下起倾盆大雨,树叶哗哗作响,没有雨具的行人纷纷狼狈地逃跑避雨,唯独苏轼安之若素,泰然处之,拄着一根竹杖,气定神闲地在林间漫步,对周围发生的一切浑然不觉。词的下片更是明确地表达了他超脱于风雨阴晴、悲喜祸福的人生意境:“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潇潇洒洒地道出了苏轼从大自然微妙的瞬间现象中所获得的顿悟与启示:自然界的风雨阴晴既属寻常、毫无差别,社会人生中的政治风云、荣辱得失又何足挂齿?这“也无风雨也无晴”的胸襟是需要千锤百炼的,出入穷通生死之途而怡然自得,以一种坚韧雄强而又平和静定的健康心态而身处忧患困厄。“回首相看萧瑟处”里有多少人生的苦难、人世的严峻和人间的崎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