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路越梅关(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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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如外国。对于我这样惯住北方粗野之邦的人,南方是文明的、媚人的、经济发达的地方,也是溽湿的、龌龊的、语言不通的地方。对那片土地,了解的难度大于异族异语的边疆,所以和它缘份浅淡,而且愈来愈漂移不定。

本来就快要忘了它,就要觉得两不相干了——但是在心底的哪里,又常有许多夺目的形象浮起。确实,几乎所有纠缠着我们的思绪、使一代情感为之所系的人物,都是南方出身。随便一数,比如楚地的谭嗣同陈天华,吴越则秋瑾鲁迅,他们高贵的气质,与我们日常惯见的那么不同。

我喜欢在前赴南方之前,先临阵磨枪地读书。那里是文献之邦,总要知道一二基本。先读个印象,以后再对着风景,一句句体会——这是真正的奢侈:吸着清新的风,对着青黛的山,读着的都是古典的华章。

这是我摸索出来的养身之道,望着如此下流的世相,你只能古文当中药,审美以养心,难道还有什么别的办法!而且一旦开卷,一字一声妙响,一句一段音乐,顿时,心情为之一振,人也不觉独自笑了。

袅袅兮秋风

洞庭波兮木叶下

真的,一读这样的句子,我就有出了国的感觉。

我的南国行,如约束过一般,先去屈子故国。那一年汨罗江上雨水满溢。我满心朝圣的心情,与一位塑过屈原祠浮雕的湖南画家结伴,抵达了汨罗的楚塘。趁着人在当地,古代风景就在视野,我们一字字讨论,一点点体会,如完成一项宗教仪礼一样,把《离骚》和《怀沙》读了一遍。

再一年去绍兴。真让人兴奋,果然山阴路上,目不暇接。于是渐渐成瘾,总把南国的短旅当做休息和留学。又一年登庐山,探寻到陶渊明故里的最远一角,对着南山,确认东篱,把一条归去来路穷追不舍——到处的朦胧雨幕,满眼的墨染山影,风景在冷雨中移动着,濡湿了人的肌肤和感受。

古代太洁雅,今日过恶俗,彻底的相悖使人难忍。一次次地,我愈来愈觉得,南国一词,美丽而隔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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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意地理上的梅关道,还是在海南岛。那一回,我一门心思企图弄懂远航而来的穆斯林的事,想搞清他们登陆中国前后的停泊地和聚居地,想看出个门道格局来。于是时间都耗费在那件调查上,只在偶尔时想过——上岸以后,接着,古代的旅人该怎么走?

地图上,从广州港向北,面对着茫茫中国一共有两条路:或者出韶关进入湖南,或者出梅关进入江西的赣江流域。噢,原来这儿是第一道关卡,我那时曾经暗想。在地图上,一道棕黄的山脉分开了赣粤两片绿色平原。在那条棕色的正中有一个地名:梅关。

今年此时,我已经从江西一侧,登上了大庾的梅岭。听说这儿已是汉朝的边境,前方不远就是梅关。南国冬季,天气湿冷,一阵阵的风裹雨雾,皮鞋里浸透了雨水,脚趾头冰冷。

但是视野雄壮!铅绿的山峦影幢变移,向南方的广东倾斜而去。凝望着,不由得胸中忐忑不已。当人看见了大地的倾向,那感觉不可思议。何况脚踏着的,是宋代的黑卵石路。它约有二牛之宽,正是古路:两辆牛车可以交错。黑卵石嵌入绿草,一如扎了根般牢固。太棒了,我暗中自语。

朦胧望见一座关楼。走近时,心里又不禁喝彩,这关虽小巧,但有滋有味。因为水气雨幕的遮隔,砖上绿苔,石缝长松,加上关门筑在沟底,仿佛劈开了石峡一般。打量着走到了跟前,敞开的门洞,盛着一孔明亮。梅岭北麓已经走完,门洞那边,就是南粤广东、古时的化外之地了。

一行人踩着水潦,啪啪溅着水,跳过淋漓黑亮的石路,赶快出关,先把一只脚迈到广东。然后回头欣赏。关楼门洞的两侧,左右有一副对子。书法老实规矩,造句平淡朴实:

梅止行人渴

关防暴客来

听本地人讲,近年粤赣官员为了招延游客,常为这副对联争吵。广东人要求刮了暗指南人的暴客一词,江西人却说历史文物怎能擅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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