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我却偏爱这副小对。名胜对联,最容易的是诳言浪语,大多都是显弄聪明,很少能如这一联,十个字,却画出一种远僻关津的气氛。即便暴客也不具规模,顶多是小商通道,旅人驳杂,或为牛车堵塞而口角,或因不通语言而动手。写得好!多有趣!我连连赞叹。
一两年来,我时不时地琢磨这座梅关。进入盛唐的穆斯林蕃客分为两支,一股沿海向泉州继续航行(后来顺大运河北上);一股在广州港弃船上岸,决心进入大陆寻找生计,而梅关,是他们遇见的第一个关口。
那是太平盛世,对外来者没有那么紧张。歧视更与大国风度不符,所以穆斯林可以安心进入这块大陆,寻寻觅觅,且商且行,直到找到一个便利之地,以客籍做主人,认他乡为故乡。
小小梅关素砖浆缝,骑坐在山谷之底的黑石路上,并不险要。三几守关小卒,大约只留心山火而已。唐宋之际,常有青目虬髯的蕃客北上进关,他们习惯了过关一次,就吃一掬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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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梅关下来,一面走,一面想着南海来的蕃客,所以见路边一些石碑时,并未在意。无非是些历代吟咏罢了,随意想着浏览,忽然发现文天祥的名字。他是在南海的最后一战中被俘的——莫非文天祥押赴大都,走的就是这条路?
停住脚,从飞舞的笔迹里字字辨认,读了这首《南安军》。
梅花南北路,风雨湿征衣。
出岭谁同出,归乡如不归。
我心中一动。出与归,两个字用得惊人。出岭谁同出?押解囚车的,当然都是河北壮汉胡服骑兵。归乡如不归一句是请教了人才明白的:文天祥恰是江西人,家乡就在前方押送途中。
后来读了张玉奇的《文山诗选注》,补习了一点文天祥的课。烈士若有所思,伴随的景色也壮阔。先是宋元南海决战,“腥浪拍心碎”,“人死乱如麻”。宋朝覆灭了,失败已是铁铸的现实。
1278年12月底,文天祥被俘。次年(1279)正月初二,元军拘禁文天祥于舟中,正月十二过零丁洋,千古绝唱《过零丁洋》诞生。更撼人的对仗,更加使古代骄傲的句子出现了。
文天祥律诗中的对仗,于朴实中暗夺天工。后世评价不足,我想是因为后人心中缺乏一种双足泥巴的地理体验。比如童叟熟知的“惶恐滩头说惶恐,零丁洋里叹零丁”:谁知惶恐滩也确有其处,它就在这赣江之上,与零丁洋都是诗人亲身经历。辞藻已是前定天成,绝唱还要两遍检验——
我不住地想,当文天祥从零丁洋漂流而来,国已然不存,人更是囚徒,唯有一篇诗稿两句对仗,更兼他闭紧囚船篷窗,举意绝食,在激烈的江水喧嚣中,再次过吉水惶恐滩的时候,他对自己的对仗之工,会发出怎样的感慨呢?
文人所以不足为训,是因为他们年年扮演雅致,到头来一生无佳句。而文天祥等则正相反,一旦美文流出笔端,反而难以感叹。这样的从文体验,不是轻薄者能想象的。
后来的所有诗作都说明,国破身囚的文天祥自被俘起,就动念舍身取义,并一天天等着它的实现。
至3月13日,他在囚船里,浮海70多天。翌14日,灭宋大将张洪范设宴,席间,对求殉亡国的文天祥提出质问。文天祥以“烈士死如归”“商亡正采薇”为答,张洪范为之动容。4月11日,使臣传达上谕,要把文天祥万里长途,押送大都。文天祥于4月22日被押出广州,北向梅关而来。
5月4日,文天祥一行从广东南雄出发,开始攀越梅岭。“风雨羊肠道,飘零万死身。牛儿朝共载,木客夜为邻”——那时梅关道上,人传说有木客鬼(山精)出没,走停约20天,至25日抵达南安军,也就是我路过的大庾县。
文天祥出广州后,抵达梅岭南麓前,有一句“倦来聊歇马,随分此青山”。以这一句猜,在南粤他们没有用珠江水船。大概是押官担心逆水上行船比车慢吧,在越梅岭之前,文天祥用的是车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