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册山河(7)

我的分散各地的朋友们纷纷为我寻找地图。我发现,在山区找地形图还是可能的。当然地形图使用的普及程度标志着民主发达的程度,图是不能指望从书店里买到的。他们大多是从办公室顺手一揭,图就成了我的私藏。我再对这些图进行一番分类处理,过大的则剪成B5大小的方块,行路时顺序取出来用。

有关黄土高原的图,我收集得还不全。除了宝贵的固原地区地形图外,其他地区我用的多是一幅剪开的甘肃省地形图。可惜它原是挂图,字体嫌大,用色太深,有时不易辨认。好在一个兄弟深知我之偏好,送给我一本《甘肃省地图册》,可补宏观。另一个裕固族朋友又割爱于我,使我有了一幅珍贵的河西走廊西部地形图。

如今,只要是在大西北,不管出发前要去哪里,我会很快地完成行前准备。读书之间,我会大致地瞄准一些村庄或山沟,在到达之后若有所发现,就多半是新鲜的东西。

——这几年,就像用图的限制一样,我的旅途也受到了种种限制。为了避免亵渎,我开始体味“旅”字中的慎重和节制。大西北,在有意的安排中去得少了。我开始在南方,在华北搜寻,随之而来的第一个矛盾,又是未知地域的地图问题。没办法,我只有暂时地先使用一些低级的图,甚至是行政图和公路图。

使人感铭至深的,无疑是手中的图与眼里的大自然之间,那不可思议的对立的真实,在云南墨江一线的行进中,我被迎面矗立接连逼近的横断山脉震惊得缄口无声。大自然的造化太壮观,人不仅自知渺小甚至被威慑得几欲膜拜。地图上仅仅是一粒尘埃般的小小地点,地图上仅仅是毫厘的距离,显化在视野中的真实是千仞的深谷、云间的群峰。丰腴的浓浓植被铺满山阴山阳,簇簇的鹅黄是芭蕉,层层的银绿是桉树。算算比例尺,目的地应该早已到了,但是横拦竖断的高山大峡仍在更迭不停,在现实中姿意地伸延着它莽莽的本相。如此的绿世界,如此的大洗礼,此刻真实地属于你。那一天我禁不住这样的思想:别相信侏儒们的喋喋胡诌,按照地图的指引走下去,已经不远,再迈一步,你就可能抵达目标。

云南仅是一个例子。在大陆之上,在允许旅行的一切地方,抵达都是相似的。然后可以藏起地图,导引的过程结束了。会说老百姓的语言吗?会说民族语言或者方言吗?多少知道这一方水土的来龙去脉吗?能够听到当地的苦楚和感到世间的不平吗?满腹自幼学来读到的知识,会发生分崩离析和去伪存真,一张新的白图,一个结实的框架,会在胸中一点点凸现。此时可以扔开地图了,真实的图像,从此刻起要用感性来笔笔画出。从此刻你作为人的本质会受到检验。你的用心和诚意,还有你的质地和前定,都会受到平和礼貌、但是绝不含混的检验。……这一切对于我是那么熟悉,可是长久的旅途,疲惫也是沉重的。何况更要紧的是前定;我常常因此陷入沉吟。我明白不能不合理地强求建树,造物的主不会让一个人满足得太奢侈,包括让他走过的旅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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