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册山河(6)

如前定的命运一样,我生涯中最理想的一帧地图,在进入伟大的西海固山区的翌年,被支持我的朋友搞到,送给了我。

这是一帧固原地区地形图,比例尺恰好是三十万分之一。加上邻近的政区以外的部分,它为我细致入微地画满了包括陇东和陕西一部的——我正准备深入的黄土高原腹地。

走进这块热土的条件,是对苦难深重的民众的尊重。早我之前无疑有数不清的文化人来此一游,然后索然地去而不返;步我后尘又不断地有人偷偷来过,企图打探些甚至是我的故事。可是没有端庄的举意,缺乏儿子或战士的热烈感情,他们在这片土地上只是再次证实了自己的失败。民众依然在艰难中摸索,黄土还是那么满目疮痍。

而我鄙视采风捞故事的文人行径。我只是决心喊出正义的一声,把它还给养育我的父母,也把它还给养育我的世界。在一次次的奔波中,当心火正在胸中熊熊锻炼着矿石的时候,我常常在山村的泥屋里读图。随着一年年岁月的流逝,我从地图中读出了很多门道,读出了文化的薄厚,往昔的遗迹,还有秘密的角落,传递的路数。熟熟地研究着地图,我能追上在农民们口中忽东忽西的位置了。我一寸寸一分分地感到了农民们顽强厮守的一种潜在的区域。那是一种生存地理;他们拥有的一切激烈和隐忍、性格和生计、观点和语气,甚至信仰的选择,都与那地理息息相关。

在大雪纷扬的时候,心底的诚意被染得洁白一片。我有时忍受不住这种洁白的感受,那时我望着地图,企图在冲突中平静。六盘山的翻越,就是在这样的心境下实现的。

——在我正打算去六盘山的前一天,我得罪了政府派来送我的人。当时我的农民兄弟哭了,我们的难舍难分可能使送我的人很看不惯。他嘲讽道:明天我们上了北京,不知还认得我们么?我假装没有听见。但是,当他再三地用这句话取笑时,我发怒了,我指着我的农民兄弟说“我认得他”,然后对着那个取笑者说“可是不认得你”。

第二天雪更大了,送我的人已经被我恶语相伤,我知道我被自己的不忍耐,逼上了未知的雪路。但我反复地琢磨了地图。在隆德县与和尚铺之间,我看到图上的六盘山纵深不大,山体窄细。一根根辨认了那些等高线以后,我判定翻越它顶多用一天时间。

退一步,用三天时间,第一夜宿地图上的杨河乡,第二天在山顶上即便有意外,可以寻到电视发射塔求宿。据地图,一条叫做好水的河流直插山麓,沿着河流,是不应该有什么险阻的,山体是单架的,并没有迷路的可能,若是顺公路走,迷失的担心就完全多余。此时不干,将悔恨终生。我下定了决心,步行越过六盘山。

除了雪中六盘山的美丽视野之外,现实的、石头和森林的物质六盘,和我那宝贝地图上标明的毫厘不差。

第二天正午,我们的双脚踏在了六盘山顶的深雪里,一望白茫的陇东原野,缟素清冷的山峦峰峁,在前方低低地静卧着,渐次迷蒙蒙,直至尽头。疲惫、汗水和喘吁都是真实的,可是那鼓舞人心的大风景、那鼓舞人生长旅的壮美眼界,更是真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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