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我发愣,她加重语气:“就像人的大脑,电脑的CPU!”
I!C!C!P!U!
使用这种汉语加英文字母的说话方式,是珠三角的特点。
在汉英之间,没有任何过渡,像同根同源,无需任何解释,毫不犹豫,脱口而出。
于玛丽焊锡时,我获悉了指甲的秘密:她先用砂纸将烙铁头打磨光滑,再压向锡点,锡点遇热后,像泪珠滚动,将线蕊对准锡点,液体四溢??这时,毫不犹豫,于玛丽跷起左手大拇指,用指甲盖挡住锡液,形成环岛,让它们慢慢凝结。
我焊出第一块板:左右各八根蓝线,如小兽顶着头乱发,古怪狰狞;第二块、第三块??渐趋规整;到了第九块:锡点饱满光滑,如天鹅绒裙摆在旋转中张开。
靓极了!
我渐渐发现,饱满的锡点很不容易形成。并非只是将线蕊对准锡液,用烙铁摁住再提起那么简单,技术的关键在速度:烙铁提得太快,锡点会变得尖细,像鸟嘴;提得太慢,锡点会短粗,如象腿。只有在恰当的速度、娴熟的判断中,锡点才会饱满得无懈可击。而造成漏锡、多锡、粗锡、虚焊、假焊等事故的原因,也是速度。
在工厂,哪怕最微小的举动,都会被速度控制。掌握了速度,就掌握了焊锡。
于玛丽不断点头:“不错,不错。”但是突然,她顿了顿:“可惜??有一个漏焊了。”我接过板子一看,即刻愤愤不平:“都怪上个操作员忘记焊锡点,我只顾盯着点往上焊线,所以才漏了!”于玛丽朝大门口望了望,催促我:“趁QC没来,快补焊!”
我扯过锡线,对准烙铁,高温下,融化的锡线变成液体,流淌下去,在电子板上凝成个小点,可是,体积太小,我用烙铁追上锡线,再烫,那线倏地短了一截,液体遂变大??突然,在我的指缝间,爆出两声炸响,啪啪,惊得我直喊“哎哟”。拉线上的女孩子们皆转过头看我,咧嘴大笑。于玛丽一挥胳膊:“没事,那是松香,起助焊作用的。”
松香!
在珠三角的电子厂,当鼻腔塞满有毒气体时,突然听到这样两个汉字,不禁让我的心尖一颤。松:松树、松柏、大雪压青松;香:香气、馨香、闻香识女人。这样两个字组合在一起,松—香,某种清冽、怡然的味道,扑面而来。到底是汉字,有形象,有意蕴,有滋味,不像IC或CPU,听着还算顺耳,但却单调、直接、枯燥。
为了让锡点变得更饱满,我也把头埋了下去,让鼻孔直直地对着那缕青烟,一股腥辣味便冲进喉咙,弥漫全身。这是种古怪的感觉,好像饮鸩止渴。
但我没有用指甲盖去挡那滚烫的锡液。
二
在珠三角,电子厂的种类是最为复杂的,生产电容、电阻、二极管、三极管、接插件、线圈、音圈、PCB、SMT、TC卡、LED和各类家电的,都叫电子厂。
这家台资电子厂,拥有一栋三层楼的厂房、两栋六层楼的宿舍,说明它是个劳动密集型的工厂;同时,这家工厂还是个女儿国:拉线上的操作员是女孩,QC是女孩,物料员是女孩,拉长也是女孩。
晚上,我和于玛丽坐在顶楼宿舍的窗口看月亮,发焦的黄光洒在她的额头,让她的美丽重新获得恢复。
我们探身朝下望去时,外面的街市嗡嗡哼响,闪闪发光,像巨大的计算机体内的芯片,蕴含着深不可测的能量。于玛丽到这家厂已有两年,说起自己的经历时,语调平和,像是那些经历都和她本人无关,她只是一个叙述者而已。但我知道,这种语调,是她刻意抑制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