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而易见,托尔斯泰一直没有开玩笑。他在这封信中首次提到的化名,在此后不久离家出走的短暂旅程中,一直为萨莎和切尔特科夫所用,以便瞒天过海,蒙骗索菲娅和报界人士。那位一度气壮山河、公然叫板俄国强势人物、连写给沙皇本人及权焰熏天的波别多诺斯采夫的信中都不屑于使用假名的托尔斯泰,这一回变成了托·尼古拉耶夫!
收到这样的信,诺维科夫茫然失措,不知如何应对。拿出农夫的架势,在雅斯纳雅·波良纳的华宅里神侃是一码事,窝藏托尔斯泰这位世界级大师,他担不起责任。
“我犹豫了。一时的优柔寡断留下巨大的遗憾,我追悔莫及。”诺维科夫在回忆录中写道,“他等了我两个晚上,认定我不会明确答复、不会给他提供栖身之地,最后决定去南方,投奔别的熟人。当我的回信辗转送达他的手上时,他已抱病阿斯塔波夫火车站,卧床不起了。雅斯纳雅·波良纳与我家相距两站的车程,如果我回复及时的话,他不会经受那么多奔波劳顿之苦,不致身染重疾;他要求的‘干净温暖的小屋’,我已经收拾停当,只等着尊贵的客人入住;何况我家里能腾出一间小卧室,他随时都可以藏身其中,不用担心被外人发现。”
“大错已铸,我永远不会原谅自己!”
诺维科夫不必自责。托尔斯泰不是一枚绣花针,村落也不是多大的草垛。托尔斯泰名满天下,他的长相广为人知。就凭当时发达的情报信息网络,官方的和私人的,他的行迹很快就会暴露。
有意思的是,那间“干净温暖的小屋”,诺维科夫只在托尔斯泰去世之后才公之于世,他的回信中没有提及片言只语。这封信只是虚与委蛇,诺维科夫其实并没有接纳托尔斯泰的诚意。因此即使信到得再早,也于事无补。这个世界上没有托尔斯泰的藏身之地,这是诺维科夫试图在自己的信中表达的看法。
亲爱的列夫·尼古拉耶维奇,大札收悉。你的真诚、您对我的信任,使我感动莫名。你信中提到的要求,我一时不便作答,以免唐突起意、虑事欠周。在您面前说话,我一向都襟怀坦荡、不遮不掩的,此允许我谈谈自己的真实想法。在您有能力、有必要改变处境的候,你没有采取任何措施。现在时过境迁,再折腾已经没有多大的意义。尽管我全力支持摆脱纷扰、自在度日的想法,但考虑到您的身体状况,以及您一身系天下安危的地位,我希望您实施这样的步骤。蜗居粗粝简陋,实不适合您居留;再说让您在这里受罪,那些关您的人肯定于心不忍。我家里有一间光线敞亮的斗室,我们全家人都热诚欢迎您搬过来住,乐于为您尽膳宿奉养之义务;何况我们家没有小孩,平时也不会闹得您心烦。最小的孩子经5岁了。推己及人,站在您的角度看问题,我家确实有条件给您提供房间;特别是4—0月间,您住我这儿不会给我们带来丝毫不便。我们怕的不是麻烦,而是……
爱您的农夫,米哈伊尔·诺维科夫
这封信还有附言,专门解释房子的事情:
“您身体太过虚弱,单独居住是不可能的,再说普通农户不建孤房。一些农户有两栋房,房虽然比较冷,但修缮一下还可以勉强住进去;问题是这种房子都与穿堂连为一体,没法离。来年开春,我年迈的婶娘也要给自己建一座6俄尺见方的小屋。她是一位很有智慧的人,乐于接纳您并照顾你的饮食起居。”
可以预见,以托尔斯泰当时只求与世无涉的极端心理,加上提议本身不无尴尬,他不会接受那样的条件。诺维科夫本人也心知肚明……晚秋时节,一位病怏怏的耄耋老者不在家里好好待着,却要跑出来到别人家借宿,这件事听起来也够荒唐的。再急也得等到开春!
可托尔斯泰一天也等不下去了。
诺维科夫的信迟宕多时,直至11月3日才转至阿斯塔波沃,由切尔特科夫读给病榻上的托尔斯泰听。列夫·尼古拉耶维奇从头到尾仔细听了一遍,嘱人在信封上写下这么一句话:“谢谢!我已另择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