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入民间(3)

“在这个家里,我的日子过得就像热锅上的蚂蚁。我决定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去,这样就没人找得到我了。也许我会钻进你家的小屋里等死,不过我知道你们家人会给我眼色看的。流浪汉走到哪里,都没人喜欢。这种事,我在你们农民家里见得多了。你看,我现在成了这样子,干不了活,一点用处都没有了……人老了都爱唠叨,一天到晚碍手碍脚。”

“我强行压制着情感的洪流,不让眼泪流出来……”诺维科夫写道,“让这样一位伟人我的面前敞开胸襟、吐露肺腑之言,我有一种汗颜无地的感觉。我的心里又充溢着无边广的幸福:作为一个人,他忘了我们地位有别、身份悬殊,将自己软弱的一面、自己的苦闷徨展示给我看,坦坦荡荡、无遮无掩;我崇敬他、爱戴他、追随他的左右,与这些美好的质不无关系。我亲爱的大爷,此时此刻,让你在这样的家庭环境中度过最后一段日子,我心何忍?”

诺维科夫的记录相当真实可信。不过托尔斯泰说这番话的时候,语中颇带谐谑自嘲的成分(农民会骂他可怜的流浪汉),无非是他对简单纯朴的“老农民”开的又一个不痛不痒的玩笑。有证据表明,托尔斯泰曾经跟女儿萨莎提到过这桩轶事,说的时候还有点忍俊不禁。

“为信的事,我到客厅里找他。他一看到我,马上乐呵呵地笑起来,带我先到书房,再到卧室。

“‘快走,快走!我给你讲个秘密!天大的秘密!’

“我跟在他的身后一路前行。看着他欢喜雀跃的神情,我也轻松了许多。

“‘看我都干了些什么!我跟诺维科夫讲了一点咱家的境况,诉了一下自己的苦,说是准备去他家里养老,这样大家就找不到我了。你猜诺维科夫说了什么?他说他嫂子是个酒鬼,每回闹得太不像话,他哥哥都会倒扯着两条腿,在院子里转那么几圈。这么稍微修理一下,嫂子能乖好几天。’说到这里,父亲开心地笑起来……我也哈哈大笑着,给他讲了另外一件趣事。我们的车夫伊万有一回接送奥尔加(列·尼·托尔斯泰的大儿媳,安德烈的第一任妻子。—作者注),她问起咱们家最近的情况怎么样,他回说不太妙,然后转身发表了一番宏论:‘伯爵夫人,我说得不对的地方,您请原谅。咱们那个家呀,还真得学学老农民那一套!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一天一顿,风调雨顺。婆娘就得这么整!’”

笑话不能当真,不过折射出了雅斯纳雅·波良纳的家庭气氛。

托尔斯泰日记中对这次晤面的记录非常简略,只有寥寥数句:“米哈伊尔·诺维科夫到访,聊起许多。他是一位很有智慧的农民。”

托尔斯泰知道,索菲娅·安德烈耶芙娜随时都有可能拿走他的钥匙,打开抽屉检查他的日记内容,所以下笔越来越谨慎,文字也越来越空洞了。为了对付无孔不入的夫人,他甚至启用了一本“私密日记”,专供自己一人使用,平时藏在靴筒中。10月24日的正式日记中有一条记载:“小日记丢失”,即指此事。其实小日记并没有丢失,是托尔斯泰夫人从靴子里翻找出来,拿回自己的房间了。据她讲,有一次她不小心将订单扯到靴子上,结果……私密日记是怎么发现的,这不重要;重要的是,雅斯纳雅·波良纳的上空阴云密布,托尔斯泰夫妻关系已相当紧张。萧墙有隙,家仆和附近的农民都引为笑谈。列·尼·托尔斯泰的出走有多方面原因,而这些“笑话”正好发挥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不过远避诺维科夫家终老残生,这可是托尔斯泰深思熟虑的结果。他在10月24日写过这么一封信:

米哈伊尔·彼得罗维奇:

关于你临行前我交代过的事,现另提几点请求。如果我决意起行,您能不能在村子里给找一间房子;再小都不要紧,暖和点就行;另外最好是独房,少给你们添麻烦。还有,如我给您拍电报的话,请注意落款署的是化名,托·尼古拉耶夫。

盼复。握手!

列夫·托尔斯泰

又及:信中所言之事,万勿外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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