噩梦(2)

伊万·布宁在《走出牢笼的托尔斯泰》一书中,对老人告别信中的一段话称赏有加:“我所做的一切,我这个年纪的老人都喜欢做:离群索居,安度晚年。”

老人都喜欢这么做?

索菲娅·安德烈耶芙娜也注意到丈夫的这一番说辞。从获知丈夫连夜出走消息后最初的震惊中恢复过来,她开始写信祈求托尔斯泰回心转意、折返家门,并将说服丈夫的希望寄托在信件的转交人身上。她在写给托尔斯泰的第二封信(托尔斯泰未及读完)上说,“你说老人都离群索居,你哪里看到了?农家老人都知道过循规蹈矩的生活,儿孙绕膝、颐养天年,更别说贵族家庭及其他。难道老人最后都要抛家别子,在没有家人照顾的情况下度过风烛残年?”

她说的这些话确实有失偏颇。农民包括农村妇女老来离家,这种现象屡见不鲜—朝圣远游者有之、单独居住者亦有之。失去劳动能力、无法再为家计奔忙,他们只能选择孤身老去,免得碍手碍脚、给家人增加负担。家庭不和睦、家人中出现沽酒买醉或败德乱伦等行为不检点的异类,老人也会一走了之。当然,为了逃避老妻才出走,并且有女儿暗中撑腰这种事,现实生活中还是鲜有其例。

10月27日晚间至28日,托尔斯泰循着旧路,魂归故居。

马科维茨基的记录:

“凌晨3点钟光景,列夫·托尔斯泰身披一袭长袍,脚蹬一双便鞋,裤子都没穿好就叫醒了我。他面容憔悴,情绪激动,眉宇间分明却带着刚毅果决的神色。

“‘我决定离开这儿,你跟我走。我去楼上,您收拾一下过来,小心别吵醒索菲娅·安德烈耶芙娜。除了必需品,我们不带别的累赘,萨莎过几天再送过来。’”

“刚毅果决”跟冷酷无情是两码事。这是面对陷阱,准备纵身一跃时的神情。马科维茨基以他职业的眼光,察觉到了一些异常:“有些神经质。脉搏达到每分钟100次。”82岁高龄的老人出行,需要准备哪些“必需品”?托尔斯泰根本顾不上考虑这些。他唯一关心的事,就是萨莎把他的日记本藏好,别让索菲娅看出一点破绽。他只拿了一支自来水羽管笔、几本札记薄;至于日常生活用品,全靠马科维茨基、萨莎、萨莎的朋友芭芭拉·费奥克利托娃打点。“必需品”摞一块儿还真不少,没有大旅行箱根本盛不下;可深更半夜的找箱子,难免会弄出声响,惊醒索菲娅。

托尔斯泰夫妇的卧室之间隔着三道门。这些门晚上都敞开着,托尔斯泰伯爵一有动静,索菲娅就会醒过来。她解释说这是为了照顾丈夫的起居,关上门听不见声音。索菲娅言不由衷,她的胸中另有块垒:她怕老人乘着夜深人静,瞅着机会逃跑。这种担心不无缘由。夫妻间尴尬关系的形成,索菲娅又如何变得瞻前顾后,开始在雅斯纳雅·波良纳自己的家里过上这种如坐针毡的生活的,时间都很明确具体:1910年7月15日。那一天,她跟丈夫起了争执。一番大吵后,她一宿没有合眼,次日凌晨就迫不及待地给他写了一封信:

“亲爱的列沃奇卡a,我之所以选择了写信而不是直接交流的方式,是因为一夜失眠后我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我的情绪很不稳定,说得越多,越没有头绪;而我现在只想平心静气地说出自己的心声,用理智解决咱们之间的分歧。我昨晚想了一夜,思路渐渐明晰:你用一只手爱抚我,另一只手却赫然亮出了刀子;并且我已经预感到了,你的刀子已深深扎入我的内心。这把刀子悬在我的头上,不知道哪一天会劈下来:收回对我的一切承诺,我如果不乖乖就范,你就悄无声息地走人,丢下我孑然一身……从今往后,我都会跟昨晚一样,为你担惊受怕。你在外面逾期不归,哪怕只是多滞留了几天,我也会怀疑你一去不返。设身处地地替我想想,列沃奇卡,你的出走、你的威胁,在我都是晴天霹雳,都会要了我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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