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1)

民报社听讲,旨在“文字上的复古”;嗣后周作人学习古希腊文[1],也是出于同一目的。“那时日本学校里还没有希腊文这一科目,帝国大学文科有开培耳在教哲学,似乎设有此课,但那最高学府,不是我们所进得去的,于是种种打算,只能进了筑地的立教大学,这是美国的教会学校,校长是姓忒喀(Tucker),教本用的是怀德的《初步希腊文》,后来继续下去的,是克什诺芬(Xenophon)的《进军记》(Anabasis)。但是我并不重视那正统古文,却有时候还进到与立教大学有关系的‘三一学院’去听希腊文的‘福音书’讲义,这乃是那时代的希腊白话文,是一般‘引车卖浆’之徒所用的语言,所以耶稣的弟子那班犹太人也都懂得,能够用以著书。我这样做,并不是不知道古希腊学术的重要,不想去看那些学者们的著作,实在我是抱有另外一种野心的。正如严幾道努力把赫胥黎弄成周秦诸子,(虽然章太炎先生说他‘载飞载鸣’的不脱时文调子,)林琴南把司各得做得像司马迁一样,我也想把《新约》或至少是四福音书译成佛经似的古雅的。我在南京学堂里时候,听过比我高两班的同学胡朝梁——这是他的原名,后来成为诗人,称作胡诗庐了——的议论,强调《圣书》的文学性,说学英文的人不可不读。这在一六一一年英王钦定的译本是不错的,但是我读汉文译的《圣书》,白话本是不必说了,便是用古文写的,也总是觉得不够古奥,不能与佛教相比。佛经本来读得很不多,但那时已经读到《楞严经》和《菩萨投身饲饿虎经》,觉得这中间实在很有一段距离,我的野心便是来弥补这个缺恨。”[2]

这一计划后来被周作人放弃,因为据他说,“等得我学了几年,回到本国来之后,复古思想慢慢的改变了,后来翻看《圣书》,觉得那官话和合译本就已经十分好了,用不着再来改译”[3]。不过掌握古希腊文,却别具重要意义。西方文明构成周作人的思想背景之一,而他对西方文明的理解,乃是直溯其源头古希腊,并非“只根据英美一两国现状而立论”[4];进而更揭示“希腊文明与中国文明比较接近”,“于人生最适用,他的地位在各种文明中比较适中”[5],这与能够直接阅读原典不无关系。他也曾利用这一能力,译介了包括欧里庇得斯(Euripides)、阿里斯托法涅斯(Aristophanēs)[6]、谛阿克列多思(Theokritos)[7]、海罗达思(Hērōdas)[8]和路吉阿诺斯(Loukianos)[9]等古希腊作家的大量文学作品。一九〇九年春夏之间,周作人还曾与章太炎一道学习梵文,但仅听两课,就停止了。只是章太炎为此来信,将周作人的号“起孟”——此乃周作人仿效鲁迅的号“弧孟”为自己所起——写作“启明”,以后被他采用为“字”[10],并衍生出“岂明”等名号,算是留下一点纪念。及至晚年不得以本名发表作品,出书多署“周启明”。

一九〇九年三月十八日,周作人娶羽太信子为妻。信子时年二十,本为“伍舍”的女佣;两人初次见面,是在前一年的四月八日。这一婚姻无疑加强了周作人与日本之间的关系[11],但未必能左右他在该关系中的某些抉择。一九〇九年八月,鲁迅回国。据他说:“因为我底母亲和几个别的人很希望我有经济上的帮助,我便回到中国来。”[12]新婚不久的弟弟、弟媳当在其列。这时适逢《域外小说集》以失败告终,兄弟二人的合作也就告一段落。

周作人比鲁迅晚两年离开日本,对于日本的理解,就与兄长有些分别。讲到他和日本的关系,这段时间实属关键。鲁迅走后,周作人重新学习日文。“不过所学的不再是书本上的日本文,而是在实社会上流动着的语言罢了,论理最好是来读现代的小说和戏剧,但这范围很大,不晓得从哪里下手好,所以决心只挑诙谐的来看。这在文学上便是那‘狂言’和‘滑稽本’,韵文方面便是川柳这一种短诗,…… 狂言是室町时代的文学,属于中古时期,去今大约有四百年了,川柳与滑稽本虽然是近世的江户时代,但计算起来也已是二百年前左右的东西,落语的起源也约略在这时候,所以这些参考的资料,大半是在书里,这就引我到杂览里边去了。川柳在现在还有人做着,落语则在杂耍场里每天演着,与讲谈音曲同样的受人欢迎,现代社会的人情风俗更是它的很好资料,闲来到‘寄席’去听落语,便是我的一种娱乐,也可以说学校的代用,因为这给予我语言风俗的帮助是很大的。” [13]周氏视川柳为风俗诗,对可以称为风俗画的浮世绘也很喜欢,但于前者“有时或者还感到淡淡的哀愁”,于后者则强调“这里边常有一抹暗影”,“常引起怅然之感”[14],所关注的是日本民族独特的人生体验与审美体验。多年以后,他还提到自己“从日本的川柳,特别是《末摘花》四编,得到极大的影响”[15]。当时他开始搜求柳田国男等人的乡土研究著作,也是“着手于国民感情生活” [16],特别是宗教方面,以期真正了解日本的事情。一九一〇年十二月,周氏夫妇迁居麻布森元町,更加接近日本普通人的生活:“这好像是火车里三等的乘客,都无什么间隔,看见就打招呼,也随便的谈话。……有些市井间的琐闻俗事,也就混了进来。”[17]以后周作人说,其“杂学”“大抵从西洋来的属于知的方面,从日本来的属于情的方面为多”[18];只有通过后来这番阅读与际遇,才得以深入到“情”的层面去理解日本文化,进而转化为自己的文化构成,——这里他更将“狂言”、“滑稽本”与川柳等作为对比的一方:“中国在文学与生活上都缺少滑稽分子,不是健康的征候,或者这是伪道学所种下的病根欤。”[19]周作人因此对于日本文学有着特别的兴趣点,晚年所译《狂言选》、《浮世澡堂》和《浮世理发馆》等,即为这方面的重要成果。

[1]《知堂回想录·学希腊文》说:“这年(一九〇八)的秋天,我开始学习古希腊文。”《知堂年谱大要》也说戊申年“入立教大学”。但是立教大学的学籍登记表上,周作人“入学时间”一栏却写着“明治四十二年四月十日”,所读系“商科豫科”,如此则是一九〇九年的事了。“退学时间”则为“明治四十四年四月十八日”。

[2] 《知堂回想录·学希腊文》。克什诺芬,通译色诺芬。《进军记》,通译《长征记》。

[3] 同上。

[4] 《北大的支路》(一九三〇年十二月十一日作,收《苦竹杂记》)。

[5] 《希腊闲话》(一九二六年十二月二十四日《新生》第一卷第二期)。

[6] 通译阿里斯托芬。

[7] 通译忒奥克里托斯。周氏又译台阿克利多思。

[8] 通译赫罗达斯。

[9] 通译卢奇安,又译琉善。

[10] 一九一五年四月十日日记。

[11] 正如梁实秋所说:“一个人的妻子,如果她能勤俭持家相夫教子而且是一个‘温而正’的女人,她的丈夫一定要受到她的影响,一定爱她,一定爱屋及乌的爱与她有关的一切。周先生早年负笈东瀛,娶日女为妻,对于日本的许多方面有好的印象是可以理解的。”(《忆周作人先生》)

[12] 鲁迅:《鲁迅自传》(一九三〇年五月十六日作)。

[13] 《知堂回想录·学日本语续》。

[14] 《我的杂学》。

[15] 一九六五年六月九日致鲍耀明信。

[16] 《我的杂学》。

[17] 《知堂回想录·赤羽桥边》。

[18] 《我的杂学》。

[19] 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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