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

周作人就学南京水师学堂,不仅得到大哥帮助[1],也是步其三年前的后尘——鲁迅先由叔祖椒生介绍,进江南水师学堂;半年后退学,改入江南陆师学堂附设的矿路学堂。这一点,从周作人当时所写《送戛剑生往白下步别诸弟三首原韵》之三即可看出:“家食于今又一年,羡人破浪泛楼船。自惭鱼鹿终无就,欲拟灵均问昊天。”“戛剑生”即大哥;周作人效仿他,给自己起了个“躍剑生”的号。以后去日本,回绍兴,去北京,无不追踪大哥足迹。直至在北京大学任教为止,鲁迅一直是他的人生榜样。

绍兴乃至浙江向称人文荟萃,当地文风日后为周作人所继承;绍兴人的某种秉性即所谓“师爷气”,在他身上尤其是文章之中亦时有体现。周氏曾说:“浙江的风土,与毗连省分不见得有什么大差,在学问艺术上的成绩上也是仿佛,但是仔细看来却自有一种特性。近来三百年的文艺界里可以看出有两种潮流,虽然别处也有,总是以浙江为最明显,我们姑且称作飘逸与深刻。第一种如名士清谈,庄谐杂出,或清丽,或幽玄,或奔放,不必定含妙理而自觉可喜。第二种如老吏断狱,下笔辛辣,其特色不在词华,在其着眼的洞彻与措语的犀利。”[2]前一路他提到徐渭、王思任、张岱、西泠五布衣、袁枚和俞樾等,后一路提到毛奇龄、章学诚、李慈铭和章炳麟等。在他自己可谓兼容并蓄,虽然与鲁迅相比,各自有所侧重。而他又说:“绍兴过去出了一大班的师爷,也出了好几个文人,看来特色是一样的。”[3]这便是所强调的李慈铭式的“谿刻”,体现于行事便是“师爷气”,体现于文章便是那深刻一派。周作人说自己身上有“绅士鬼”和“流氓鬼”,后一方面与“师爷气”或“谿刻”亦不无关系。无论朋友还是论战对手,都曾提到他的这一特点[4]。

同大哥一样,周作人也曾接受私塾教育,虽然他自认为毫无收效:“乡间的规矩,小孩到了六岁要去上学,我大约也是这时候上学的。是日,上午,衣冠,提一腰鼓式的灯笼,上书‘状元及第’等字样,挂生葱一根,意取‘聪明’之兆,拜‘孔夫子’而上课,先生必须是秀才以上,功课则口授《鉴略》起首两句,并对一课,曰‘元’对‘相’,即放学。此乃一种仪式,至于正式读书,则迟一二年不等。我自己是那一年起头读的,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从过的先生都是本家,最早的一个号叫花塍,是老秀才,他是吸雅片烟的,终日躺在榻上,我无论如何总记不起他的站立着的印象。第二个号子京,做的怪文章,有一句试帖诗云,‘梅开泥欲死’,很是神秘,后来终以风狂自杀了。第三个的名字可以不说,他是以杀尽革命党为职志的,言行暴厉的人,光复的那年,他在街上走,听得人家奔走叫喊‘革命党进城了!’立刻脚软了,再也站不起来,经街坊抬他回去;以前应考,出榜时见自己的前一号(坐号)的人录取了,(他自己自然是没有取,)就大怒,回家把院子里的一株小桂树都拔了起来。但是从这三位先生我都没有学到什么东西,到了十一岁时往三味书屋去附读,那才是正式读书的起头。所读的书我还清清楚楚地记得,是一本‘上中’,即《中庸》的上半本,大约从‘无忧者其唯文王乎’左近读起。书房里的功课是上午背书上书,读生书六十遍,写字;下午读书六十遍,傍晚不对课,讲唐诗一首。老实说,这位先生的教法倒是很宽容的,对学生也颇有理解,我在书房三年,没有被打过或罚跪。这样,我到十三岁的年底,读完了《论》《孟》《诗》《易》及《书经》的一部分。‘经’可以算读得也不少了,虽然也不能算多,但是我总不会写,也看不懂书,至于礼教的精义尤其茫然,干脆一句话,以前所读之经于我毫无益处,后来的能够略写文字及养成一种道德观念,乃是全从别的方面来的。”[5]

一八九八年七月,周作人从杭州回到绍兴。该年与大哥一起参加科举。十二月县考,他列十图三十四名;次年一月府考,列六图二十七名;复试,列四图四十七名;十一月院试,兄弟二人皆不中。一八九九年十二月,为了应考,祖父替他改名为与櫆寿同音的“奎绶”[6]。一九〇〇年再次参加科举。十二月县考,列二图五名;复试,列三图十四名;复试,列二图十五名,大案,列二图三十九名。次年一月府考,列二图四十三名;复试,列三图三十四名。五月参加院试,又不中[7]。

那个年代,科举“是知识阶级,那时候称作士人或读书人的,出身唯一的正路,很容易而又极其艰难的道路”[8]。一八九九年二月二十二日,周作人作《题天官风筝》一诗:“飘飘两腋觉风生,搔首看时识是君。满腹经纶皆在握,遍身锦绣尽成文。上天定有冲天翮,下世还为救世臣。自叹无能不如汝,羡君平步上青云。”[9]可见对此“正路”尚很热中。两次落第,所受打击无疑很大。一八九九年十二月二日日记所云:“转瞬仲冬,学术无进,而马齿将增,不觉恧然。”颇能反映当时心境。一度曾经游荡街头,按照他的说法,“几乎成为小流氓”。他曾记述与一位名叫阿九的“破脚骨”的来往经过:“当时我是爱读《七剑十三侠》的时代,对于他们并不嫌忌,而且碰巧遇见一个人,年纪比我们要大几岁,正好做嬉游的伴侣,这人却是本地方的一个小流氓。他说是跟我们读书,大约我那时没有到三味书屋去,便在祖父住过的一间屋布置为书房,他读他的《幼学琼林》,我号称作文章预备应考,实际上还是游荡居多。……说是玩耍也就是在城内外闲走,并不真去惹事,总计庚子那一年里所游过的地方实在不少,街坊上的事情,知道的也是很多。”并说:“我从他的种种言行之中,着实学得了些流氓的手法。”[10]这也给他后来的思想与人生态度打上深深烙印:“我从小就是十字街头的人。……我虽不能称为道地的‘街之子’,但总是与街有缘,并不是非戴上耳朵套不能出门的人物,我之所以喜欢多事,缺少绅士态度,大抵即由于此。”[11]

第一次落第后,周作人即已打算离家另觅出路;一八九九年十二月十四日日记有云:“奇念忽作,思明春往省垣去,拟大哥归后再议。”显然受到已经在南京读书的鲁迅的影响。而鲁迅先前在同样境遇下的想法:“我总不肯学做幕友或商人,——这是我乡衰落了的读书人家子弟所常走的两条路。”[12]显然也是周作人此时的态度。尚在杭州狱中的祖父,曾经建议他报考浙江求是书院,嗣后大哥还给他带来一份该书院的章程,然而事不果行。一九〇一年四月祖父出狱,家中日子更为难过:“介孚公回家之后,还是一贯的作风,对于家人咬了指甲恶骂诅咒。”[13]尤其是祖父坚持要他每天穿着长衫上街买菜,实在“变成了一个不可堪的苦事”[14]。前面谈到祖父对周作人的影响,无论主动抑或被动,多是有益的;然而祖父这个人却让他愈发难以忍受。一九〇一年六月八日日记有云:“未知何时得乘长风,破万里浪,作海外游也。毛锥误我,行当投笔执戈,从事域外,安得郁郁居此,与草木同朽哉。”——恰在此时,机会来了。收到大哥来信十七天后,周作人启程赴宁。在《知堂回想录》中,他形容此举为“脱逃”。

周作人出生之际,中法战争尚未结束;以后又发生一系列牵涉中国命运的大事件,如甲午中日战争、戊戌变法和庚子事变等。他虽是少年,对于国势危殆,瓜分迫近,亦颇感关心:“下午接绍廿九日函,……云有《知新报》内有瓜分中国一图,言英日俄法德五国谋由扬子江先取白门,瓜分其地,得浙英也。”[15]“报云俄欲占东三省,英欲占浙。”[16]一九〇〇年义和团运动兴起,绍兴也受到波及,周作人日记中多有记载,且不无“驱逐洋人,在此时矣”、“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17]之类感慨。对此他日后反思道:“它表示是赞成义和拳的‘灭洋’的,就是主张排外,这坏的方面是‘沙文主义’,但也有好的方面,便是民族革命与反帝国主义的,但它又怀疑乃是‘顽民’,恐它的‘扶清’不真实,则又是保皇思想了。”[18]要而言之,与那个时代普通中国民众的心理并无二致。前往南京就学,从根本上改变了周作人的思想进程。有如他自己所说:“只就以庚子为中心的前后两年看来,胡涂的思想,游荡的行为,那么的下去,怕不变成半个小拳匪和半个小流氓么?这个变化,乃是因为后来事情的偶然的转变而阻止了,我被逼而谋脱出绍兴,投入南京水师,换了一个新的环境。”[19]

[1] 一九〇一年五月二十一日日记:“作致大哥信两纸,托另图机会,学堂各处乞留意。”

[2] 《地方与文艺》(一九二三年三月二十二日作,曾载《之江日报》,收《谈龙集》)。

[3] 《华侨与绍兴人》(一九六〇年六月《乡土》第四卷第十一期)。

[4] 如陈源说:“有人说,他们兄弟俩都有他们贵乡——绍兴——的刑名师爷的脾气。这话,岂明先生自己也好像曾有部分的承认。不过,我们得分别,一位是没有做过官的刑名师爷,一位是做了十几年官的刑名师爷。”(《致志摩》,载一九二六年一月三十日《晨报副刊》)曹聚仁对此加以评论道:“这段讽刺的话中,有着一句大家所承认的话,即是说周氏兄弟的性格与文章风格,都是属于绍兴,有点儿刑名师爷的调门的。”(《鲁迅评传》,香港世界出版社一九五六年)

[5] 《我学国文的经验》。又,周作人在三味书屋的业师寿洙邻回忆说:“鲁迅学名樟寿,知堂学名櫆寿,鲁迅先来,师事镜吾公,称我为四哥,知堂次年始来,师事于我,称我先生。鲁迅在作品中,自言来我家读书时,年十二岁,是年为公元一八九一年,即光绪辛卯年。知堂壬辰年始来,年才九岁,两人都是塾中的高材生。……我既担任助教,我的教法,每日授课,先讲当日所授之书,详细讲与学生听,至背书时,又令还讲,他生尚多不能对答,鲁迅早已不必讲解,自然领悟,知堂年只九岁,我亦不讲与他听,反令其先讲与我听,他却已讲得清楚,稍有含混处,令其重讲,即字字明白,亦从未违犯学规。”(《我也谈谈鲁迅的故事》,载文物出版社一九七九年二月《鲁迅研究资料》第三辑)所云入学时间或有误差,但提供周氏早年生平资料,殊为难得。

[6] 一八九九年十二月七日日记。然而据周作人《先母行述》所说:“庚子变后一年,辛丑,令櫆寿往考江南水师学堂,易名作人。”似乎“櫆寿”并未为“奎绶”所取代。又据《知堂回想录·考先生》:“在庚子年的县府考时,以‘周珠’的名义应试。”好像不曾采用“奎绶”一名。

[7] 一九〇一年五月二十三日日记:“予往贯珠楼领落卷,回卷皆圈。”胡适曾经为此感慨:“豫才曾考一次,启明考三次,皆不曾中秀才,可怪。”(胡适一九二二年八月十一日日记)按,周作人共参加过两次科举考试。

[8] 《知堂回想录·县考》。

[9] “满腹经纶皆在握”一句后改为“举目山河皆有异”。

[10] 《知堂回想录·几乎成为小流氓》。

[11] 《十字街头的塔》(一九二五年二月二十三日《语丝》第十五期,收《雨天的书》)。

[12] 鲁迅:《俄文译本〈阿Q正传〉序及著者自叙传略》(一九二五年六月十五日《语丝》第三十一期)。

[13] 《介孚公二》(一九五一年八月二日《亦报》,收《鲁迅的故家》)。

[14] 《知堂回想录·脱逃》。

[15] 一八九八年三月二十二日日记。

[16] 一八九八年四月七日日记。

[17] 一九〇〇年七月一至三日日记的眉批。

[18] 《知堂回想录·义和拳》。

[19] 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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