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新年前后在宜兰家里待了十一天,日子过得自己都荒了,觉得不对了,却仍赖着不走,天文也几次来电话催促,我尽是说就要上路了,一面心虚得脸热心跳,很是给自己下不了台似的,像小侄儿挨了他爸的打哭个不停,谁哄都无效,仍只有他爸爸哄了抱了才会不好意思地止泪说话。最后赖不过合唱团的练唱,因为紧接着就有两场演出,于是悄悄地宣布:“明天是天公千秋,我回台北好了。”妈妈一听,笑笑地点点头,转而又挽留一声:“再住住,这几天你也没吃什么好东西,等我给你炖一只鸡吃了再去。”妈妈每次不是红豆汤就是炖枣子鸡、麻油鸡,还是七年前的口气,我是从那年起就不恋家了,妈妈也习惯当我是游子,我的心情则是更难说呢!
前年秋天赋闲在家后,我成了逃兵似的,和父亲不能久对坐,怕他唠叨起来我的正事,两人也像在玩捉迷藏,日子久了,父亲懒怠提,索性放我一马,我却积习难改,总印象新鲜地以为自己昨天才回家里来吃闲饭,不能得意忘形的,这倒有一些些儿像吴王夫差的记性。大年初三,父亲闲不住,就到台北办办杂事,几天后又回来,我看他跑来跑去,煞有事干。我却一无事做,每天楼上楼下,前院后院没道理地走动,浇浇花、拖拖地、调调电视天线,和小侄儿们吵吵骂骂,一看到父亲或亲戚朋友来家,赶紧闪进被窝里看书睡觉,因为他们必会问起我怎么还不上班,我答不来呀。其实也正为这难言处不敢多跑乡下陪老祖父说话,他老人家一直相信我是有职有业,而且还会“卖文章”,一个字两角钱呢!也因他老人家这么得意,逢人就说,我只好撒谎到底了。初八晚上,父亲风闻我要上台北了,就来问我说:“家里不是住得好好的?也没要紧事,赶那么急做甚!”我正待溜逃,听这话下来,好是诧异,我哪里想走啊?是捉迷藏呀,您可是大猫呢!然而心里总是感激,像得了特赦。
也有六年不在家祭天公大老爷了,既答应天文隔日报到,临行前的刻刻时光骤然变得珍惜起来。小时候我就喜欢跟着妈妈上市场买菜,逛布店,买木屐,帮忙弄齐三牲四果祭祀天地诸神,今年好不容易赖在家里不走,越加记起好多神明来,七月半老大公,十月半三界公,二月初八六帝爷千秋,我最喜欢正月初九的天公,即天神,和十月十五的三界公,即尧、舜、禹三帝,四位都是吃早斋的,天不亮就得起来侍候,鲜花水果、甜点心、咸点心、茶酒,摆满桌,压轴菜是鸡鸭鱼肉,可是我总认为他们大清早一定也只挑素的吃,哪有胃口吃大餐呢。那些年我都赶得特早,每次妈妈来摇醒我,倏地就起,搬桌抹椅,烧烧弄弄,收拾完毕正好赶上学,那天的便当就一定有鸡腿和杨桃、枣子、橘子,脑子也特别清晰。年年和妈妈在晨风里烧箔纸,太阳缓缓从前头人家屋脊升起,对映来柔光照人,像一幅静画,但在香烟里蹲着拨弄灰烬的心思则似浪头来去的潮水,一波一波,从太阳的眼睛俯瞰下来倒像是丝绢上的纹路历历。年前得我一位老师的赠字:
鹊桥俯视
人世微波
今儿以景寻句,可真对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