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两年,妈妈怕起晚了,改挪在前一夜十二点过后就祭天神,邻居有的更提早,十点多就收拾了,像一群报错时辰的公鸡。等时钟敲过十二下,我们就开始布置,妹妹也帮着抬桌子,其他人都熟睡了。我端了一小盆带土的万年青上桌充当鲜花,除了香蕉,每样果子都洗过水,水珠滴溜,煞有清晨的露气味,然而此时是夜气正起,妈妈持香祷念,我听不出语意,轮到我时,弯身行了礼,冒出一句:“祝你生日快乐!”说完自己才笑出来,那“天公伯”才更要发笑呢,哪有人这么和他说话的?酒和茶我也斟过三回了,再看看桌上的东西,根本没动过呀,真的连个影子也没有,干脆到路口找找,只望见蒙蒙的云边露出半个月亮,就是他了,准没错,他还真羞涩不下来呢。路灯下,路人捧着灰炉走过,恭恭敬敬的,我问妈妈他们上哪儿去,妈妈说:“把香灰倒进圳沟底,才有诚心。”原来他们老远从街东捧到街西就是倒这东西,是灰飞烟灭付水流么?
坐着看夜色,临着落地玻璃窗,和妹妹说:“年真的就这么过了,明明才在着,赶天亮我又要正经做事了。”好像带着犹疑,然而别人早不知奋发到哪里去了。我也自知是多没气力的话,猜想妹妹或许看得出我一些儿心事来,而且我似乎一直在决定什么;到底夜气和晨气不一样,仿佛一体了,但一个是乾阳,一个是坤阴,一个起点,一个终点,我日来的判断也在游离中……
年初一下午,亚杉来家里玩,都有四年不见了,原来他去当了空军又做了一年事回来了,我才只记得他毕业前一年的样子。原来大家都好熟的,突然断了联络,像两家小孩吵了架,再也不和好了,各自去长高长大,鸡犬不相闻,偶尔在路上碰到,两家对看,是也不再尴尬,不再仇视,而仅是一份抱歉的心,与“既往不咎”“通缉无效”似的坦然。仍分宾主之礼,揖让而升,只见他衣着整齐,彬彬有礼,真个几年不见当刮目相看呢。我们笑说他这一身西装已够做“游子回头”的见证了,以往他的邋遢相还真不敢恭维,多少也因着他的“坏相”两家变不和了,可是逝者已矣,今天重相见,到底有些儿“肝胆相照”的义气,再不快意的事儿都没了,转来转去的约只是一句:别来无恙啊?
亚杉在军中学会吉他,自弹自唱的很是熟练,当下就表演起来,我们一家人都惊异,纷纷围过来搅和一番,最后剩得妹妹和我是忠实听众。三人便挨着圆桌叙起旧来,一谈不可罢休,入夜两点了,仍见我们三个弯着身细声地谈笑唱歌,那景象和小时候玩跳棋、玩大富翁的玩得疯了不睡觉一样,亚杉似没有走的趋势,我也知这四年日子很多新奇事发生,但还是得制约于礼,于是请亚杉背他的吉他回去。路灯下整条街是空寂的,大家静静地守着年夜,比平日更无事,没有激情,没有狂欢;今儿亚杉即兴而来,也当有礼地去的,帮他开门,关上门,妹妹问我感想如何,我答“君子之交淡若水”,真的如清水般的淡素,几年不见仍持真性情是最可喜的了。
隔天,年初二晚九时许,亚杉又来,夜四时半才离去,这回是他主动起身的,说完他的最后一句话甘心地走了。我看着他走在泛白的天色中,突然褪色似的,连同昨日的谈话,关于他的一切,此刻竟都模糊难辨了。妹妹又问我如何,我无话以对,除了多一分怜惜,盼望他更上扬、更端正,我只剩得一份感谢的心罢了。那感激是从朋友的义气边缘乍生出来的热情,毕竟过去种种太难言说了,我也记不清,于是新才催出生的一片关怀,是可为朋友祝祷,也可为朋友下地狱的那种投入。结果我选择了前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