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之暗影 3

这是一个作为夜的影子存在的花冠男孩,于一路沉暗、混昧不辨中,透出生命的无尽的欢欣。这样一种特质,同日后我读劳伦斯笔下那些伊特鲁里亚沉暗墓室里混昧却又灿烂的壁画如此相似。这长立的男孩由此仿佛就是那些散布在台伯河流域、大大小小此类远古事物之集中一体的幻影,召唤我们将视线回望——一道有望重新接触泥浆中远古气息的长虹,我们在渺远的两端共执此虹,最终消弭隔阻其间的苍白与执着。

后来知道,ombra della sera这名字来自20世纪初意大利诗人gabriele d\'annunzio。只是这一名下更有名的一尊雕像是出土于托斯卡纳Volterra地区的。Volterra靠近比萨,它两千年前的名字叫做Velathri,是伊特鲁里亚人的重要城市。那尊Volterra的“夜之暗影”和佩鲁贾Caligiana Magione找到的这尊很不同,前者也是一尊细长的男孩全身像,但手脚大体上还是符合人体比例,紧紧伏贴身侧,身体由上至下可明显区分出胸、小腹、生殖器、膝盖,而佩鲁贾的雕像,除了手臂变形拖地,全身也没有明显的人体部分分界,一贯到底。Volterra那一尊的面部更加浊钝,佩鲁贾的这一尊则灵秀清晰许多。两者相较,前者更显孑然孤立,侧身入世界而不打扰,后者像一出灵秀的童话,又在超现实的想象中体现出优雅。

对的,在那个翁布里亚国立考古博物馆的下午,眼前这尊雕塑吸引我的就是他超现实的优雅。马格利特、达利、基里柯……我想说即使在现代超现实画派诸位大师的作品中,也找不到这样的超现实的优雅、自信、含蓄。仿佛自信于洞悉人类之外的世界的本质,仿佛暗影是我们与我们之外世界的一道暗影之桥。全时光的暗影都投在桥身上,那该精致于世的,都在光影中消弭。暗影,我们与光、与土地、与角度之桥,它投在枝叶上,就是我们的生命与此世、过去、未来、更多世代、那更多的生命、以及那么多穿不透的明镜般的暗昼……之间的互相回溯。

佩鲁贾附近的台伯河河谷,我后来还是没有去成。听乔万尼说下了巴士还要走上不短一段路程,没人带路便没那么好寻。他还说不远处有一处温泉,本来说好叫上朋友一起去,但因为有事回家乡,便不了了之。

石头,满城的石头,水只在自来水管里,来自同一个源头。每天用杯子接了直接喝,从冰箱拿出生肉prosciutto直接吃,猪仙人在视像电话里看到说哇,原来你成了吃生肉喝生水的野人。而文明人在台伯河岸边,饮比水波鲜红的葡萄酒——

伊特鲁里亚的女孩子什么样?考古博物馆里只看到他们的男子,比罗马人修长。罗马人在雕塑和画上有些偏圆偏矮,像蘑菇柄,尼罗的头像像被揉过,实在没有希腊人好看。而伊特鲁里亚的男子,要比希腊人稚拙,温顺,他们不去计算、挑战、论争,他们更适乎自然的天性,劳伦斯也是这么看的……我带来的烧开水的电水壶用得越来越少了,台伯河的水浪就在我体内,我怀念佩鲁贾七月里下雨的那些日子,雾街巷口,雨水打下的夹竹桃濡红了一地。梦里的水浪从石头最柔软的心中涌来,淹没一切懊热不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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