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计划一个人去翁布里亚的台伯河口,最后还是没去成。其实,我在罗马的天使桥下见过台伯河,蓊蓊郁郁,一路坦荡荡流去。罗马人沿河边慢跑,树荫下读书,戴天线耳机扮外星人。但我渴望见到它的非城市版——台伯,舌尖说起这名字就有种远古的泥土味,我不禁想象它的泥岸,浅滩处的浆流,野生的馥郁枝叶,有罗马人之前的伊特鲁里亚人走过,头上盘着同希腊人相似的枝冠,但饮酒作乐,远处,他们的手工匠在干燥土原上铸铜……
和佩鲁贾满山石头共度一百多日,多想看见水。翁布里亚的台伯河河口,伊特鲁里亚人在半圆形墓穴里画葡萄花朵诗琴宴会的地方。伊特鲁里亚人,罗马帝国崛起之前意大利中北部的部族,今天的我们只能根据一些墓穴绘画和随葬品来追溯他们的气息。那些绘画和葬品柔和而灿烂,那造型的神秘性,那奇异的美,都令人想起克里特艺术,克里特和伊特鲁里亚,相对于古希腊和古罗马,前两者都是在一个盛大的时代来临之前静静独处的旖旎幻色,都曾长久被世人遗忘,展露到世人眼中时又已因时空流转而独享静默。
劳伦斯曾在20世纪初亲身访问那些当时几乎被人遗忘的墓穴,坐牛车走泥路,写出一本《伊特鲁里亚人的灵魂》。有意思的是,劳伦斯不仅描述了他在拉丁平原上发掘到的两千多年前宝藏之灿烂,还详尽描画了当时意大利的山地乡民。在来自英格兰的劳伦斯眼中,这些意大利人几乎与现代社会隔绝,但又处处透出一种盛大文明久逝之后的愚顽和狡诈。这些都令人想起他的同胞斯坦因仅仅数年之后,在敦煌黄沙中的发现和际遇。
伊特鲁里亚人在台伯河畔生活的时节,中国是西周和春秋的过渡期,世界上还没有罗马人那些两千年也不烂的石头屋,西方世界的强权期还未到来,亚平宁半岛上有生,有朽,有呼吸。伊特鲁里亚兴盛时代的贵族在台伯河畔大举宴饮之时,罗马还不过是一座毫不起眼的小城。与罗马人相比,伊特鲁里亚人像是天生的和平主义者,日后意大利人面对战争提不起太大劲头的那副样子,倒和他们这一远祖非常相衬。伊特鲁里亚人让我很感兴趣的一点是关于建筑的,据考古学家推测,他们是大老远从美索不达米亚迁来亚平宁半岛的,证据之一就是他们会建造的拱顶实际上来自美索不达米亚文明,而罗马人建造拱顶的技术也传承自伊特鲁里亚人。拱顶脱离平面,向天空深处延伸人类的感官,相比之下,希腊人从来不会建拱顶,他们的房子都是平或尖的。我于是回想在罗马的万神殿,它壮丽的圆顶曾让我仰头时几欲无法呼吸,我想象它飘雪、洒雨、洒雾,宛如从一颗巨大的眼球内部参观这循环不朽的世界。只是那时,我还不知道自己身处的万神殿里埋藏着比罗马更为古老、遥远的文明基因,这壮丽的DN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