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几乎无法描述佩鲁贾的迷幻,它的层次太多,太复杂,它甚至不是卡尔维诺的《看不见的城市》,它的迷幻在于你看得清清楚楚,却一切又虚幻如烟,你说话、吃饭、睡觉、生活于此,但转个身,就被无数明亮的影子熄灭。
到处都是健美的腿和脖颈,各国年轻人涌来这里,学习意大利语,或者什么也不学:只在黄昏的广场上弹琴卖艺,在城涯边临摹,在伊特鲁里亚高塔下吸大麻,在亮晶晶的草地上把昏黑晒出身体。而本地大学生,静默着学习,明亮地社交,却永不毕业——它就是一个能把你的青春刹那留住的地方,直到你意识不到这是青春。
所有的热情都在市中心的十一月四日广场,这是名副其实的人民广场,政党轮流演讲,人们审视他们也审视自己。建于15世纪的圣洛兰佐大教堂前的台阶下密密麻麻坐满年轻人,也有孤独的老人,无所谓的外邦人,啤酒和大麻在亚平宁的阳光下,也在闪亮的星空下。时光从大喷泉中流泻,到处是莫名的蛊惑之心。手风琴手、黑管演奏家、街头艺人都在不远处的拱门和曲巷中,调度阴影,也调度古往今来。
明亮的广场之下,却隐藏着一个奇妙的地下世界,Rocca Paolina城堡,始建于14世纪早期,是那个时代最大也最好的城堡,这是一个怎样庞大的地下“迷楼”,无数石屋上下错落,天井总是不期而至,你大喊大叫的回音不知被哪间房里的什么人听见,听见却又不知所云。它也是今日佩鲁贾的一个交通要道,从这里来到山下停车场和足球地,就是现代世界,但那城堡里已有足够的东西令你留恋,现代人在这里竖起无数玻璃,有的地方甚至留着陈年聚会时的蓝气球,在暗黑中薄脆而鲜艳着。玻璃和石头,竟是这里最般配的,一个产生无数的你,一个吸纳无数的你。艺术书店、现代艺术展览馆和无数小的展厅(一年到头数不清的小型艺术展)往往都是转弯处豁然惊喜,我第一次到那里时遇见一次关于气味的展览,来自五大洲的气味塑在一支支明光照亮的塑料展台里,在幽暗的石头光线中捕获你。也有本地的素人艺术家,色彩奔放的作品就调在中世纪的石头墙上。也有疯玩的街头戏剧,他们大喊大叫,奔放舞蹈——从古至今,我们从来都是用肉体塑造这个世界。
把广场还给人民,把地下还给热烈,把历史还给当下,也把神秘还给你和我——告诉你,我说个没完,也只是说出了佩鲁贾的百分之一,即使午夜时街道一无所有,你仍可以看见另一些群落的生活静悄悄展开,如同午夜教堂如期而至的钟声。至于旅游书上常常介绍的那些,这里还都没写到;至于另一些灵异之事,比如人潮喷涌的爵士节和兀自在郊外静悄悄的玻璃球诗人图书馆,比如那个开小店的孟加拉女孩,和那个黯然神伤的烤披萨人,我要说的太多,石头吸纳光线也吸纳无数的瞬间,它让我们把语言仅仅贴在生活的表面。佩鲁贾,只能梦见,不能说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