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向孩子叙述有一根针头在他脑袋上扎进,他是如何痛哭的情景时,孩子说,完全记不得了。这桩事,好像认定为任何人都同样适用。我的叙述如果生动,孩子就会记住他的脑袋是如何为躲避针头而转动的,他以后回忆此事,但又不得不加以说明,“听父亲说——”。
医生在为婴儿扎针时,大都有这种朴素的想法,反正婴儿不会说出痛苦,以后也永远记不住是哪个医生给他扎针,所以下手特别狠,针头完全可以自由地多次进进出出。这里含有深刻的哲学意味,以后的痛苦必须有人向他描述,或者是说,没有任何印象的痛苦是根本不存在的。
那么一个“听说”与自己有关的记忆和自己印在脑海里的自己的故事到底有没有区别,历史故事和人物故事到底有没有区别。
我是从哪里来的,如果我仅有一点对昨天的记忆,我就是从我的昨天而来。如果我仅知晓我此刻的状态,我就是从我此刻写字的状态中忽然迸发出来,成为一个有形的人。
在我的记忆无法涉及的地方,在我这个有形人之外的茫茫空间,那里又有什么?当我们穷尽了自己的记忆,不得不得出思维的结论,我们是从虚无中而来。
这很类似于我们视觉的穷尽。我看见远远的草地上正漫步着一头奇形怪状的牛,慢慢地那头牛分成了两个部分,两只犄角离开了身体,这与我逐渐向牛靠近有关。那头牛肢体的分离更加鲜明,我终于看清楚了,草地上漫步着两头牛。我想到,在我的视觉之外,大概就存在着一个缥缈的虚空。
古先哲老子思考世上的有形之物到底从何处而来,与一种穷尽的视觉也很相似。记忆的穷尽与视觉的穷尽均在一个有形之物面前止步。老子的思维只是服从了思维的惰性。实际上他想不下去了。他终究无法“看清”,这个“无法看清”,干脆就是世界万物的源头。他在得出了一个世界和人从何处而来的终极结论后,从此不再思维。从根本上讲,老子思维的原推动力是思维赶快结束后休息,他持有的是一种终止思考的哲学。
人,一定要被告之,是母亲所生,这就导致出这样的结论:母亲的回忆成为我的源头,我出生在他人的回忆中。
人,经常在回忆他自己的经历,每个人自己的回忆中,夹杂着其他许多活人的成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