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从哪里来的呢?我最初的记忆就是我还能记起被什么人抱在怀里,抱我的人大概站在一个巷口。我不清楚到底是被谁抱在手上,又是谁给了我一根棒棒糖,生命却从这里轰然而至。
如果再往前追溯所谓记忆的源头,只能归为恍惚,我的生命是瞬间出现的。
我出世在自己的记忆里而不是由母亲所生。关于我母亲所生的说法,是我获得的一个被告知的后天常识。这些后天常识还包括,我出生后即被放进保温箱里,因此,我曾在医院格外留意放置早产儿的保温箱,为自己被放在这么小的箱子里而羞愧难当。我的记忆源头也就是我的自我意识的源头。
首先是关于疼痛的记忆。
我的初始疼痛并不是医生往我婴儿时代的脑袋上扎针的那个时刻开始的,因为我的记忆并无这段遭遇。真真切切的痛感体验是一次意外,我被哥哥搂着去露天电影场看电影,途中我跌破了头。送到医院,医生蒙住我的脸后,为我缝合伤口,我疼痛的意识就从那一刻开始。在此之前,我无任何疼痛的感觉。后来虽然还有一种旁人帮助描述关于我的疼痛故事:我曾从一张方桌上掉下来,我大声哭叫,最后变为凄厉的抽泣。但疼痛的主体——我,却毫无印象。我疼痛故我在。我的记忆里不仅是记下了疼痛的滋味,而且还记下了在什么部位疼痛。疼痛的意识知晓、疼痛的时间长度,深深感到我正沉浸在疼痛中备受煎熬,因此,我知道用手扯下盖住伤口的洁白的纱布,是为了把疼痛从脑门上扯去,没有料到却牵扯到伤口;我的头左右晃动,也是为了摆脱疼痛;更不用说凄厉的号啕是为了把医生们吓走,或者是要制止他们在我的疼痛旁绕来绕去,窃窃私语。清醒地明白疼痛掉到我的头上,在手脚乱蹬的行为语言中呼喊着另外的援助,这就是我的记忆发端。
有我能记住的事物,必然是我也曾经参与的事物。
我还记下了书中所读到的某些事情,某些信息,我仔细回味,这类记忆中的事物似乎与“自我”无关。实际,记忆只是说明我在什么场合以什么方式接触哪些事物和信息。我记忆中有一艘沉船的故事,我觉得自己是躲在船里的一个人,始终看到了沉船的全过程,但是,所谓记忆,我只是记住了我是在看一场电影,我只是记住了我在看什么。
这就是说,记忆有它的外壳和外壳上的许多触角,似乎是说明这个意思到底是通过什么记住那个内容的。
我是通过什么记住了我的童年,记忆发蒙的原始事件呢?我显然不是通过看电影记住了我在巷口的事情。我们可以假定,我记住的任何事情都可能设定为最初的首要记忆,而其他记忆均可被指定为是我听到的,或是我看到的。归根结底,我在巷口的事也是我“看到的”,只是不得而知我是怎么看到的,我在巷口的确不是通过母亲的叙述让我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