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梁小斌 2(1)

我的写作生涯是从写“公社开完欢迎会,一颗心飞到生产队”这样的句子开始的。其中还有也很重要的另外一句话:“想着想着入梦乡,手儿放在心窝上。”这就是我初出茅庐时的作品,并谎称曾经发表在人民公社的黑板报上。因而我与顾城是很不相同的,与他的发轫之作“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相比较,顾城较早地注意上了自我,我却在随大流式地注意跟自己毫不搭界的社会公众生活。

实际上,我是一个逃离伟大的上山下乡劳动运动的冠军。我不由想到那更为离谱的一句:“明天一早就下地,一定要开好第一犁。”讲这句话之前乃至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从没有摸过任何一件劳动工具。我仅在人民公社的打谷场上,凝视漫天铺开的金色谷粒,像一个头戴金色草帽、手握竹竿的游魂,当时心里所想并不高深。至今,我仍在不同的场合反复朗诵我第一次进村时的情景,引来满场哄笑,这又成为我写了一首好诗的佐证。

上面讲了这么多,就是要说明一句大白话,我不是从研究自我起家的。内心在逃避某种运动,嘴上却偏偏说喜爱它,并且力图要把这种喜爱表现得淋漓尽致,最终又被现代文学史家斥之为说了假话。于是一昼夜之间,我们接受思想解放运动倡导者的点拨,就像沉睡的虫子被点拨到另外一个方格之中。我们飞快地成为自我意识的觉醒者,成为个性束缚的挣脱者,成为敢说真话的率先者,于是也就有了《中国,我的钥匙丢了》《雪白的墙》等作品。

记得作品获奖,我进京领取获奖证书和奖金的时候,京西宾馆的门口有站岗的解放军哨兵向我敬礼。我背着黑色皮包,在哨兵向我敬礼的关口,我身子略为歪了一下,以掩饰皮包内涵。

我气宇轩昂地迈进门厅之后,有红色地毯在脚下铺展,我的眼睛却很聪明地注意着远方。红色地毯铺向远方,然后陡然拐弯,通向电梯。按说我应像走田埂似的,斜插过去,但我偏不,我顺着红地毯铺就的垂直路线,拐了一个大大的弯后到达电梯门口。如果,红地毯象征着社会公众生活的话,我自以为我对它的研究已非常精确,但踏在上面时,还是露出了马脚。与我结伴而行的作家,初出茅庐的成功者,都装作漫不经心地走着。实际上我们都是构思者,因为大家都构思得太好,反而不被构思所触动。

其实,我总在反复察看如何跟外界的生活打成一片,却命里注定要露出马脚,我好歹找到了一条与自己确实有关联的、笨拙人的写作方式。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