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梁小斌 2(2)

双轨制时期,我也曾站在十字街头,口袋里揣着很多纸条,纸上写的内容恐怕大街上的人们也都清楚。我逢人便打探:“请问要不要螺纹钢?”这句话,从我嘴里吐出,在旁人看来,倒也振聋发聩。但是,当时,我正好也说出了一句公众话语。我怎么也想不通,钢铁公司营销科长办公桌上的纸条怎么会跑到我的口袋里。农民诗人王老九在土改时也有想不通的地方。他分到了地主家的一个樟木箱,然后发问:“箱子箱子,你又没长腿,怎么会跑到我家里?”后来他找到了答案:“想想这道理,全凭毛主席。”我不敢说我的困惑像王老九那样有多么博大精深,我在想不通的地方停留,用“钉子”把纸条“钉”在自己的心上。各种钢材明细表究竟是怎样跑来的,我要说是我自愿索取,而不是别人硬塞到我口袋里的。关于自愿还是被迫,是衡量写作者心灵基本母题是否纯真的分水岭。

依照我本人的构思,我是希望在社会主义的内部好好安顿下来,当个作家的。有位领导曾传话“要找梁小斌谈谈”。我在电台打工时,另一位领导所传达的意思也完全一模一样(要找我谈谈)。既然是找我,我就应该在家里规规矩矩地等待,以便谋一个好点儿的差事和个人发展远景。这种人生思路,披露出去将会贻笑大方。既然要找我,为什么又不来,静悄悄地传递来一句诗化的语言让我期待。所谓期待是指什么呢?其根本含义是,蹲在家里不要再出去活动了,肯定有好消息传来。蹲在家里不动,是写作者思想是否能够腾飞的生命线。

有一篇忆苦思甜的报告,就是写人不要乱动的。一个老长工欠了地主的债,无力偿还。地主说:“你只要愿意赤身被捆绑在树上,让飞虻来咬,欠账就一笔勾销。”老长工按照契约就范,黑压压的飞虻像道袍一样覆盖老长工的全身。晌午过后,老长工的孙子实在不忍心爷爷再受难,试图轰走正在吮吸爷爷鲜血的飞虫。飞虻像黑色布幔被风掀走,然后又一批飞虻在老长工的身上落定……老人家在咽气的时候告诫后代,不要去赶走它们,它们吃饱了就不动了。你看,现在又重新飞来一群新的……当我把这个故事说给一位老画家听,他以为我在影射反腐败。其实,我是非常欣赏被捆绑在树上纹丝不动的。人的确在纹丝不动的时候,思想才有所蠕动。我不赞成人在想到什么以后,也就是有所期待以后,立刻就投入到波澜壮阔的革命实践中去。

还是说说我是如何带孩子的吧。当我孩子会跑的时候,我的视线和心思一直跟踪着他。如何驱散孩子总在我心上这个念头呢,我索性就把孩子背在身上,眼前还不妨碍捧着一本书,渐渐地我忘却了背上还有一个孩子。西西弗斯永恒地推着沉重的巨石上山,他视这个世界为重负,我认为他看得过于严重了。你可能消灭这个世界上的所有沉重之物,消灭的意念深深背上了如同硕果一般的思想包袱,它吸引你全神贯注对付它,直至终生。

写作者的体验通常是以感官痛苦、生命代价作为主要特征的,在我却体会到另外的一种幸福。当你不注意或不去想那一桩痛苦时,那一桩痛苦确定是不存在的。凡事无所用心,在神学领域是指凡人必须用心的地方,他却安之若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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