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2)

其实,立体思维也并非八十年代中国的特有产物。二十世纪科学文化的重大发展,已经为这种思维形式提供了坚实的基础。相对论肯定了人的认识的相对性,它证明了在不同参照系统的作用下,人们对同一事物的现象可以有不同的结果。量子力学对微观世界的波动性与粒子性的矛盾作了深入研究,提出了波粒二重互补的原理。达尔文的进化论曾经把生物的演变描绘成“物竞天择”的定向过程,而当前分子生物学的研究却在新的层次上发展出了遗传因子中性突变的学说,揭示了物种变异中的随机性、偶然性的一面。最后,系统论的产生,把一切事物看作由多要素、多层次组合而成的系统观念的形成,更为我们所说的立体思维或多维视野找到了客观的依据。由此可见,立体思维实际上就是二十世纪的科学思维,是传统的辩证思维的新形态。

立体思维对于二十世纪的中国,有着更为直切的意义。我们这个国家和民族,正经历着伟大的历史性变革。而由于变革的迅猛和发展的不平衡,古与今、过去与未来、乡村与城市、东方与西方,各种不同的历史背景与文化潮流便荟萃到了一个集合点上,形成巨大而持久的搏斗,并显现为人们心灵上的深沉有力的波涛。这一复杂的矛盾冲突,在革命高潮年代和建国初期的浪漫 激情范畴下,或多或少地被冲淡以至掩盖了,而后又被“假、大、空”的“左”的倾向所竭力压抑。可是,进入新时期后,历史揭开了蒙在真实世相上的薄薄的面纱,人们清醒地估量了各种社会现象及其相互关系,仿佛头一次面对着如此复杂而多面的人生,于是旧的思路从此轰毁,在感伤和惋惜之余,新的思维方式开始萌生。这绝非如一些人指责的那样是退步和堕落,这是我们民族在新的时代条件下走向成熟的标志。我们知道,任何一个阶级、一种社会形态,在诞生和成长的初期,都是需要浪漫主义的。这种浪漫的激情有助于新的社会力量去争取开辟自己的历史道路,但也会给它带来对世界、对自身的不切实际的幻想和形而上学的认识,从而妨碍着它的进一步成长。因此,从初始的浪漫主义转变为清醒的现实主义(不排斥革命理想),从浮浅的道德化批判转而向历史深处探寻人生的多方面的意蕴,并在诗情哲理的高度上细加品味与辨析,这正是社会和文学进化的必由之路,是人们由必然王国向自由王国飞跃的阶梯。立体思维或多维视野的出现,也就成了这一历史转折中的不可缺少的环节。

还要看到,新的思维方式往往是在当前三十余岁一代人的头脑中率先发酵、成熟的。那是因为这一代青年人正当世界观形成之际,遭逢急遽的社会变动,在短促的岁月里经历了巨大的时间和空间跨度,接纳了各种对立的思潮和文化传统的影响,不能不在心灵上蒙受剧烈的震荡。而一旦震荡过后,转入反思,只要能摆脱无所适从的困扰,就有可能从总结过去中产生出一种投向未来的全新的眼光。他们成了新观念、新方法的热心倡导者,绝非出于偶然。从这个意义上说,蔡翔的文学评论集又可以视作这一代青年灵魂颤动的自我表白与显影,读这本集子,不仅可以获得方法论上的启示,还能增添一层文献学上的兴味。这也就是我个人读后的一点感受,姑且录以为序。

陈伯海 一九八五年十一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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