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记 天命与人生(1)

整理完文稿,再配上我这些年在世界各地拍的照片,一切接近尾声。从数以万计的照片中挑出这些照片,并非易事。尤其值得说明的是,本书翻开后的第一幅图片是我在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拍的。画面背景是意大利“贫穷艺术”重要代表乔凡尼·安塞尔莫(Giovanni Anselmo)的一幅作品。当我将手伸进取景框时,整个画面有了新的意义。这也是我经常提到的“控制意义”。

无论摄影还是写作,从本质上说都是控制意义,而非生产真理。这是一种开放的控制。借着这些意义品,我希望能给读者的,不只有世界的幻象或诗意的审美,更有关于爱欲、正义、媒介与人的命运的深沉思考。这也正是我给部分诗添加解读性注释的原因。有些诗歌可说是“诗哲学”或者“诗评论”。在形式上我无法准确分类,也不需要。诸位只当它们是我文字上的一种拓展,即可。

在一定程度上,我相信罗纳德·托马斯对诗歌的理解。句法是词的诡计,用来约束精神,而诗的韵律只遵循生命的律动。既然如此,对文体进行过度的区分也是对思想的一种禁锢。这也是我近年来一直推崇跨文体写作的原因,我希望借着它完成并丰富我的思考。

我承认,当我猛然意识到自己的书架上很多年来都没有新添一本诗集时,我为此感到羞愧并立即着手对自己的生活做了一些改变。过去被我忽略了的欧美诗歌重新进入我的阅读视野:辛波斯卡、特朗斯特罗姆、托马斯……在他们那里,包括在我这里,标榜无意义、庆祝无意义的写作永远是荒诞的和不可能的,因为无意义也是一种意义。

这几年,又因为在各地做讲座的缘故,我每次在飞机上除了整理隔天的演讲文稿外,通常还会信手写一首诗。这也算是另一种“诗歌加论文”的生活吧。

诗人叶芝曾经说过,人们在与别人的争吵中创造了辩论术,而在与自己的争吵中创造了诗。我不是这样的。我写评论的时候只与自己争吵,不与别人争吵;而我在写诗的时候,只负责倾听自己的声音,不与自己争吵。理由是:理性重事实,越辩越明;心灵重意义,最要紧的是跟随。或者说,理性重“NO”,心灵重“YES”。

此外,还有一些未完成的诗是平时走路或醒来后记在手机里的。因为时间的关系,我还没来得及整理。我甚至觉得,未完成也是诗歌的一种形式。

比如下面这些:

蝴蝶落在窗台上

分明是梦在我的脑海里

却说什么

是我在梦里?

——《梦蝶》

一个好人,为了算计同类

走关系,走到了地下

又走到了天上

——《求神》

我只与笔争吵

它想要更多自由,我说

你等等

它想休息,我说

我们动身吧

——《笔战》

我积累了不少类似的残篇断简,它们都是我思想的火花,是我未完成的诗。

偶尔我还会填词。不过,除了几首自己还算满意,大多半途而废。相较而言,我更喜欢诗经体的古文,觉得它们有节奏感,时而深情款款,时而铿锵有力;时而像小篆,时而像魏碑。有一年我坐飞机路过天山,只写了十六个字——“云海茫茫,天山苍苍。如削如凿,念念不忘。”或许这也算是一首未完成的诗,但汉语独一无二的精致让它不需要再完成了。我读宋教仁日记,无比疼惜和怀念他,当晚在自己日记里也只写了十六个字:“悠悠苍天,世之君子。隔世以望,我心永伤。”

其实在念大学一年级的时候,我曾经想写一部和拜伦的《恰尔德·哈洛尔德游记》一样壮阔的抒情史诗,当时坚持写了几十页稿纸,可惜后来都遗失了。时至今日,我能想起的也只有描写游子离别家园时的一句话——“早雾浓重,渐将故园消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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