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正是在这样一个充满诗意与想象的年代里,才有了海子“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与“姐姐,今晚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这样温暖人心的诗句;才有了《让世界充满爱》、《明天会更好》这样共写心灵史诗的流行音乐;才有了雄心勃勃、壮志满怀的《年轻的朋友来相会》——“城市乡村处处增光辉”。
九十年代末的一个夜晚,当我偶尔听到电视里播放《年轻的朋友来相会》这首老歌,想到当年高唱凯歌的年轻一代如今纷纷下岗,心中竟涌起一种莫名却又难以抗拒的伤感。然而,即便如此前途茫茫,谁又能否认八十年代他们刚走出时代“黑屋子”时的意气风发以及向往美好生活的无比赤诚?
我在梳理八十年代的记忆时,找到了一些相关的影像志。它们从另一个侧面表明那个时候的人们虽然处在一种普遍的贫困中,但是整个社会已经或正在发生悄悄的变化却是显而易见的:
1980年8月30号,五届人大三次会议开幕,在外电报导中,这次会议不再像以前那样,仅仅是壮观的政治仪式,而是一次做出重大决策,解决实际问题的人民代表会议。
这次会议第一次邀请外国记者参加,并事先举行了新闻发布会。驻京外国记者感叹道,上一次召开人代会的时候,外国记者都被送到天津去旅行,人代会就像一次地下会议,甚至不许代表们告诉自己的家属,只是告诉代表们要带些钱和粮票。
在这种气氛之下,有人担心自己怕是要遇到什么麻烦了。这次会议也是充满直率的、生动的言论的会议,第一次出现了人民代表毫不客气地质询部长的场面。国外报道的结论是,中国正在谨慎的、逐步的成为较为开放的社会。(《电视往事》解说词)
我说八十年代是一个美好年代,是一个“恶补禁书”的年代,并非要武断地赞美那个时代完美无缺,或者断定它比现在这个时代好。
毕竟,那个年代同时也是一个流行“清除精神污染”的年代,一个“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的年代,一个可能因为跳舞像马燕秦一样被判处死刑的年代①,一个流行“严打”的年代(我的一位初中同学,因为拦路抢劫被枪毙),一个由对抗走向激烈的年代。
我上面提到的《年轻的朋友来相会》,同样以其坎坷见证了时代命运之波折。1979年2月,当谷建芬在家里为这首歌谱曲时,怎么也不会想到会受到批判。三十年后,谷建芬坦承这首歌给她带来了灾难。有人认为这是一首反党歌曲,他们甚至给谷建芬扣了一顶帽子,叫“配合国民党反攻大陆”,还有一顶帽子是“用资产阶级的音乐毒害青年”。而谷建芬的另一首歌曲《烛光里的妈妈》也被定性为建党以来最大的反党歌曲,因为里面用了这样一些句子形容“妈妈”——“您的黑发泛起了霜花”、“您的腰身倦得不再挺拔”、“您的眼睛为何失去了光华”、“不愿牵着您的衣襟走过春秋冬夏”等。有人说“妈妈”就象征党,你把党说得这么糟,这还了得。①那时,在北京举办的创作研讨会上,电影《小花》的插曲《妹妹找哥泪花流》也被批判为流氓歌曲。
我只想在此强调,那个心灵与理性的花朵并蒂绽放的年代,在其匆匆落幕、戛然而止之前,人们已经重拾生活的美好理想,紧随自己命运的召唤,开始追求心中的世界与外面的世界,追求一个甘于平凡的理想的世界。
无论是城里人,还是乡下人,刚刚从社会混乱与政治高压中走出来的他们,已经看到了隧道外的一丝丝光亮,初尝了长在新时代路边的一枚枚禁果,像是怀着一种初恋的心情,试着一步步走向开放与自由。而这一切,也正是被圈定在城市之外的农民得以“盲流”进城的大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