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别说诗人中还有徐志摩,其对苏联模式的洞察,深度不在乔治·奥威尔之下。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当胡适甚至都一度开始赞美苏联,认为那是一种政治试验时,徐志摩却在1925年苏联的旅行中看到了让他毛骨悚然的黑暗:
这里没有光荣的古迹,有的是血污的近迹;这里没有繁华的幻景,有的是斑驳的寺院;这里没有和暖的阳光,有的是泥泞的市街;这里没有人道的喜色,有的是伟大的恐怖和黑暗,惨酷,虚无的暗示。暗森森的雀山,你站着;半冻的莫斯科河,你流着。在前往二十世纪的漫游中,莫斯科是领路的南针;在未来文明变化的经程中,莫斯科是时代的象征。古罗马的牌坊是在残阙的简页中,是在破碎的乱石间;未来莫斯科的牌坊是在文明的骸骨间,是在人类鲜艳的血肉间。莫斯科,集中你那伟大的破坏的天才,一手拿着火种,一手拿着杀人的刀,趁早完成你的工作,好叫千百年后奴性的人类的子孙,多多的来,不断的来,像他们现在去罗马一样,到这暗森森的雀山的边沿,朝拜你的牌坊,纪念你的劳工,讴歌你的不朽!
有时候我简直是一个宿命论者——例如,我觉得这世界的罪孽实在太深了,支节的改变,是要不到的,人们不根本悔悟的时候,不免遭大劫,但执行大劫的使者,不是安琪儿,也不是魔鬼,还是人类自己。莫斯科就仿佛负有那样的使命。他们相信天堂是有的,可以实现的,但在现世界与天堂之间却隔着一座海,一座血污海,人类泅得过这血海,才能登彼岸,他们决定先实现那血海。
徐志摩是感性的,同时也是理性的。在他那里,感性与理性是互相救济的,他不会因为理论的说教而丢掉对现实的敏感,不会用理性驱逐心灵。借用他的话,诗从来就没有犯下罪行,“不是安琪儿,也不是魔鬼”,真正犯下罪行的是人类自己。
在《欧游漫录——西伯利亚游记》里,徐志摩看到了苏联人的个人自由将被缩减到零度以下,由此看到了输入革命的可怕。在那里,托尔斯泰的书被化成了纸浆,改印列宁的文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女儿差点饿死。在如何看待苏联的问题上,徐志摩收回了自己对罗素的批评,意识到“俄国的文化是荡尽了,现在就靠流在外国的一群人,诗人,美术家等等,勉力来代表斯拉夫的精神”。①徐志摩自况是一个“一肩行李,两袖清风”的书生,而且也不是国家主义者,但他坚持认为同时代的中国人以借来的方法实现借来的理想,是一种“可耻的堕落”——“假如革中国命的是孙中山,你们要小心了,不要让外国来的野鬼钻进了中山先生的棺材里去!”
此前,说到中国的古典诗词,我曾经有过一个念头——如果唐宋时期的诗人、词人能够多写些所谓“理性、建设性”的文章,而不只是抚着青楼的栏杆抒发离情别绪,中国的政治史会不会好看些?当时有此想法,也是感叹中国文化积累中的“感性有余而理性不足”。可仔细一想这又何尝不是在“抒发情绪”?历史走到哪一步,自有其内在的逻辑,岂是几位诗人、词人所能左右?王权主义奉行愚民政策,时常判决被强奸者有罪,还谈什么“诗人误国”,实则是“国误诗人久矣”。更不要说,诗人抒发情感,也是人性所需。《诗经》之所以能够穿透历史,流传至今,自是因为那些古诗融汇了人类共有之情感。
你不能因为有人写告密信,就论定书信是罪魁祸首,而忽略那个告密者以及给他打赏的人。同样是诗歌,两个人写出来效果不一样,一个人在不同的时代的表现也不一样。试想,1921年写《天上的街市》的郭沫若和三十年后写《我向你高呼万岁》①给斯大林祝寿的郭沫若,还是同一个人吗?不明事理的人给文学注入迷魂汤,明白事理的人给文学注入理性精神。这一切与文学在本质上是否理性并无必然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