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庐就像读书人的文房四宝,在故乡老百姓的家中不可或缺。现在用文房四宝的文化人越来越少,在火庐里烤火的人也越来越少了,文人们去了古代,烤火的人往往去了回忆中。火庐里一般都会挂上肉类禽类,不到一个月就熏成黑黑油亮的腊肉,这是百姓餐桌上的佳肴。我经常怀疑自己如果在火庐里烤上一个冬天,会不会也会像腊肉一样被熏成黑乎乎的。这是个问题,烤火让一个孩子开始思考。我有时会暗自庆幸,幸好我不喜欢烤火,可是一个冬天过去了,到了春节,火庐里的老人仍脸庞干净。没有烘干的柴烧时会冒出满屋的浓烟,呛得孩子们眼泪泉涌,孩子是不太愿意烤火的,他们好奇的世界在火庐之外。孩子屁股后面三把火,他们永远都是不会怕冷的。我则钟情于火庐顶上的那几格明瓦,古人称它为“仰尘”,多有风情的名字啊。我常常仰着头,看明瓦上是否有动物飞鸟的出现,有一次真的看见一只白猫趴在明瓦上,肥大肥大的脸,它正从屋顶惊奇地看着屋里的我,嘴角的长须吓得一耸一耸的。
火庐是温暖的,是温情的,但再好也会有瑕疵——烟灰太重。在里头坐上一会儿,身上就会下一场白雪,头上、肩上、衣领上均是落灰,确实是云而已,烟而已,它们被我描在了泛黄的毛边纸上,和往事渐渐幻化。
天色渐晚,巷口若有若无的黄炽灯依次亮了,暗淡的光晕在浊厚的墙面开出朵朵无名花,暗暗的淡绿。打春锣的师傅,结束一天的工作,该下班回家喝酒了。走出杨梅塘,许多人家又开始放炮仗了,星火腾腾,炮仗是新年的缘分。他擦了一把蜡黄的脸,轻轻呼了一口气——新年开始了。他的皱纹里飞出了一只黑色的野鸟,擦着眉梢和匆匆岁月一起飞过。
回家的巷间铺满了青石,岁月念旧,石头们染成黑色,黑色在中国的哲学是水的意思,一泓乌咚咚的碧水蜿蜒而去。路边是迟延的春雪,原本就风情十足的青石小径更添风情了,风情百足,比“风情十足”强十倍。有一年正月里,父亲去单位加班,夜深了还没回家,母亲有些着急,我自告奋勇去巷口等。因为停电,悠长的巷子愈显幽深,走到一半很可能还不到一半就害怕了,退回去又怕母亲笑话,进退两难,就唱歌壮胆,唱《我们的队伍向太阳》。歌词记不清,越唱越觉得没有底气,只好硬着头皮在那幽深的巷间故作镇定地哼哼呀呀,惊起一只黑猫,它晶亮的眸子寒光一闪,精灵一样消失在围墙的另一边,我的心到了嗓子眼儿处,汗湿了手心。
暗夜中,小巷的枯井,拉长身影的电线杆,蜘蛛网一样的电线,晾晒在屋外未及收回的衣物和围墙上斑斑驳驳的墙体广告,和我在一起,一起在黑白电影的镜头中魂不守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