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人说来一段带劲的,唱段小调《巧媳妇撮合老鸳鸯》吧,提壶倒上一杯谷酒,暖气腾腾地递给打春锣的师傅,师傅说:“客气。”
正月里,故乡有许多人家舍茶而用自酿的谷酒待客,几杯下肚,人们之间就近了,哪怕醉上三天也是快意的。谷酒是一个很具地方特色的文化符号,每年桂花开时,旧巷深处就有谷酒飘香,市面上勾兑的酒卖得再贵,人们都不喜欢,还是执著地热爱着这种滋味,有些“云想衣裳花想容”的冲动,越喝就越能感觉它的激情,再深的巷子也会寻了过去,被煮酒人家的香味勾着舌尖过去。
“秋来有佳兴,秫稻已含露。”江南稻花含露桂花落樨时,精选果实最饱满的稻谷,发酵,蒸酒。好一幅丰收的民间图画。
酿酒是隆重的。翻开皇历,择黄道吉日,在风清日朗间,起灶,燃薪,将发酵了的谷粒放进蒸笼,注入甘泉,一切有条不紊,一种手工传统的美妙就在水汽弥漫间慢慢呈现。故乡人把这个过程叫做“逼酒”,有生韵的流动之美。待到炉火渐渐微弱,银桂的酒滴便会顺着蒸笼的竹管轻轻滴落壶中,犹若月宫中桂子滴落的声音,芬芳弥漫。
这时,天上有巧云朵朵,像铺平在天空的蚕丝棉。秋天的巧云呀,无数童年的日子仰酸了脖颈看它们的变幻。我知道这种酒只有在故乡才可以酿得出,故乡人爱它是和一个亲人生活久了就分不开的感觉,李贺的“秦宫一生花里活”比之太肤浅,李白的“花间一壶酒”比之闲气少了。李太白太虚太雅,李贺太奢华,老百姓不喜欢,看得两眼迷茫,袁枚的“花里神仙”在这里倒是贴切,毕竟俗气得可爱,俗才是真正的民间。
有一年父亲托人买了几百斤上好稻谷,秘酿了一回,足足有小半缸的明晃晃,酒也会波光粼粼。酿酒的师傅是金良叔叔,记忆中他是位酿酒的高手,煮酒方可论英雄,金良叔叔也是豪气逼人的,远亲近邻家中备酒过年多请他帮忙,从不推辞。
谷酒是无法替代的,如江南的品质。谷酒酒味淡而不薄,待人温和,抿一口在舌尖,整个江南都在怀间缠绵,酒借清风借明月,志清意远,柳荫径曲,一池残雪可放眼,且让酒在舌尖化雪吧。
我在岁首的夜晚,跟随打春锣的师傅在故土做华丽的梦游,一路的积雪。路过金良叔叔家的院落,有淡淡谷酒的清香逸出粉墙。我知道这是幻觉,但民间的传统和历史是不能被遗忘的。
金良叔叔家的梧桐树冠高高渗出围墙,风声萧萧,树声萧萧,积雪的梧桐树芽该冒尖了。
春天发出轻轻叹息,枝桠间的积雪零零星星地落入回忆,不远处,夜色缭绕的杨梅塘畔有犬吠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