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影 2

我记得有一个夏日,一觉起来,忽然发现有只花蜘蛛在明瓦下织出了一张网。抬头看时,仿佛明瓦变成了一阙冰裂纹,比汉瓦要玲珑剔透得无数倍,计成先生见了,肯定会嫉妒我,因为在他的《筑园》里,这种瓦是失传的。我仰头望见花蜘蛛在网间悠闲地散步,它得意地以为网罗了这个夏天的光阴,我有点看不起它了。它的脚很长,一层微绒在光束间映衬出一线金色,还在微微地动。它的影子投影在墨色的水泥铺地上,有手掌那么大,我知道纸老虎的好处,一脚踩了过去,仿佛为民除害的气概。如果是花草间的蜘蛛结网,我会往网里扔下一片树叶,第二天露水下来,网就承受不住重量要支离破碎的。这个过程从酝酿到结果有些不动声色,毫无知晓的蜘蛛在花枝间怅然若失。

一片树叶,一场阴谋。

江南湿润,水泥的铺地经年后,乌咚咚的光滑,可以照出人的影子来,不管是过去还是现世或是将来的影子,一整个童年的记忆多会在上边滑倒。少年习惯在堂屋的铺地上用粉笔写字,我三岁多的时候已经会写许多的汉字了。大人不在家时,心血来潮,手持粉笔,蹲在地上,从堂屋的一头一直要写到另一头。字无章法,想到什么就写什么,如一个人平白无故里的散淡恬静,轻言细语,微笑神清,这种感觉长大后再也不曾有过的。现今人们所谓的“拈花微笑”都是世故的赝品,整个时代摆满了无数故去的赝品。

我写得很舒服,全然忘记已经写过些什么,渐渐写过去,黄昏的光影就在堂屋的另一端了。写累了的时候,伸个懒腰,看见泻过明瓦的夕阳很面熟,许多年间仍会记得。有些微红的光影在铺地上渐渐收缩,像一笔下去既要收尾的一“﹨”,这个片刻的光景,流连着停伫的时间。

如是午后,阳光会从密密匝匝树叶间探了进来,在地上泻下银子般的影印。老巷口的人多了起来,有时人会碰到人的肩膀,有挑着担子的货郎,有提着白布袋子坐在梧桐树下的理发师傅,有骑着自行车上班的人,刚一进巷口就摁起了车铃,更多的是闲散的行人,小巷的气息是芸芸众生的安闲,这样的午后既是朴素的,又是明亮的。卖冰糖葫芦的老汉从风里走来,他的面容杂草丛生,我随手就可以从中拔出一把菖蒲来,或许还会蹦出一只碧绿的螳螂。老汉带着湖北腔调的吆喝牵扯着孩子们的感官,他的肩头扛着一根狼牙棒,牙刺就是鲜红欲滴的冰糖葫芦,我不知道这些葫芦为什么会如此的鲜红,像少女乳头的鲜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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