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墨 2

少年临过旧人的帖,却没摹过红,如果长大后还保持着一点思维和个性上的活跃,大约应该感谢于此。也许也是于此,注定书法面前的他举步维艰,有失有得,摹红是故实,临帖是疏空,缺乏故实,故然疏空,两手空空如也。还好有活跃,要不就死气沉沉,生活死气沉沉已经很悲哀了,何况艺术的探究。他临过柳公权、颜真卿、欧阳询、褚遂良、王羲之,还有王献之。据说王献之是王羲之的爸爸。少年觉得这个史实有点点吸引他的注意,这老让他想起兰花巷间那一对打铁的父子,父亲抡几锤子,儿子抡几锤子,儿子总比父亲的力气有点大,火星四溅,他们的火炉间,吐着青青的锋芒,这大约叫子承父业,肥水不流外人田。少年与他们素不相识,也没太把他们当回事,他更多地临习着不知姓氏的人的楷书,这是后人整理出来的字,他觉得楷书还有点亭亭玉立的样子。他临《曹全碑》、《圣教序碑》,练过一段时间的《鸭头帖》,少年不明白刻在石头上的字迹有什么好临的?刻在碑上的东西往往是僵硬麻木的,他不知道它们诗格高雅一活至今。《曹全碑》他觉得像在用火柴棍搭房子,搭着搭着就索然无趣;《圣教序碑》像魔方,转来转去千人一面也会心生厌烦,至于《鸭头丸帖》之类,他不记得了,这帖名字取得倒是好笑。每到寒暑假,父亲会买回一堆的毛边纸,足足有他那么高。毛边纸光光如也,父亲拿一把尺子,用铅笔打格子,大的格子中间是小的格子,少年在旁边看得愁眉苦脸,格子越多,他的脸越苦,比中药还苦,中药可以忍痛一饮而尽,格子可不行,它们框住了少年的手脚。

父亲说,每天写两个小时吧,不长。少年简直烦透了,望着案间一堆的王羲之柳公权,他总会想,如果我是皇帝,我要把他们都给禁了,写一手自己的字,让后人去临。这心理让一个人说中过,“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去说”。是后来的事,看到他的文章时,少年有点惺惺相惜的味道,临帖他没有这样的味道,所以现在的他会写一点不好不坏的文章,这是缘分,艺术追寻的路上,相见不如偶遇,栽花不如插柳,缘分是重要的,缘于无心。禁书的少年回过头来一想,禁止是不行的,在中国什么东西一禁,被禁止的东西反而大行其道,禁书如同秘密的火焰,烧得人心里痒痒的。现在的名著几乎都禁过,《红楼梦》被禁过,《三国演义》禁过,《金瓶梅》禁过,《南山集》禁过,《尤利西斯》禁过,《北回归线》禁过,《查特莱夫人的情人》禁过,《洛丽塔》禁过,可一禁反而生生不息延绵不绝,这岂不是正中了王羲之米芾苏东坡黄庭坚文征明祝允明们的下怀?文化是禁不住的,就算是一时扼杀,但很快会如雨后春笋。不过少年有时候也会暗自乐观,就这些看都看不清楚的帖,差不多都要让贪玩的孩子们练不下来,他们几乎都快要练疯了,因为他的学书法的同学们都这么说,如此下来,古书古帖古碑们恐怕无人问津了,哪还用得着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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