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我在前面说过的使我深受感动的当代人的理性和良善的心。
经过了长期的囚禁、摧残和折磨,一个活生生的生命,一个有尊严的人,终于被扭曲、虐杀,被可怕的政治车轮碾成碎片。在我的档案中,人们读到最多的文字,是长篇累牍地“向毛主席请罪”“求毛主席宽恕”“学习毛主席著作的心得”这一类的自我批判,也就是人们说的“匍匐在改造者的脚下,辱骂自己,表示悔改,颂谀天王圣明,感激领袖隆恩”的奴隶式的表白。这些文字是个人迷信时代的产物,只有当我发誓做一个奴隶,才赐给了我那张解除劳教的批示表。
我说过,经过了十二年高墙电网下的强制改造,我已经不再是“我”。我从一个生气蓬勃的青年变成了“一个世故的人,一个学会了应付周围环境的人,一个没有表情的人,一个被贫穷折磨得衰老的人,一个外表显得老实可怜而内心一直在用力压抑着情感的人,一个虚假的人”。(《又见昨天》193页)
在当权者看来,这也许就是思想改造的“胜利”;而对于一个人,则是自我的彻底毁灭。
一个历史时代的本质就是这样决定着一个知识分子的人生命运。我不是五十五万个右派中遭遇最惨的人,比我悲惨的人何止千万,他们的档案都被烧光了吗?我们应该寻找更多的“历史的证词”,把它们留给后代。
五十年后的今天,历史的天空仍在回响着五十年前有识之士呼喊民主、自由和法制的声音,只是今天的民主理念和诉求更具有现代形态。中国的政治家和知识分子们,理应站在新世纪的高度深刻反思历史,推动中国向民主化的方向更快地进步。
但是由于中国文化传统缺乏忏悔理性,中国的政治家们向来把忏悔看成耻辱,缺乏承认自己的历史错误的勇气,他们决不肯向受害者道歉。由此更显示出今天这个研讨会的意义,希望它对中国的历史反思和政治文明的进步产生积极影响。
《又见昨天》出版后,一位很有见地的女作家张抗抗写了一篇文章,她在文末写了这样一段话:“这本书尤其让我们警觉:一个不善于在‘今天’拷问‘昨天’的民族,是没有‘明天’的。”
她说得多么好啊,请允许我借用她的这段话结束我的发言。
谢谢各位。
(2007年6月29日在一次关于“中国当代知识分子的命运研讨会”上的发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