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个人档案和一个历史时代(2)

这册档案记录了我的整个劳教过程,是已出版的《杜高档案》遗落下来的重要一册,其中有几份告密材料对我的打击是致命的,我没有想到五十年后还能看到它们的原件。

比如1961年4月,我已满劳动教养三年,公安局又宣布给我继续劳教三年的惩罚,管教干部声色俱厉地呵斥我,说有人揭发我骂他们是“沙皇时代的狱卒”。我无权申辩,只得低头认罪,接受惩罚。现在我看到了这份可怕的检举材料的原件。

又比如1966年8月,“文革”爆发后,右派劳教队检查物品,这次检查的重点是有人检举右派队里正在传阅着一本手抄的小说,作者张志华是北大中文系的右派学生,劳教后从农场逃跑,流浪到了新疆,又偷偷跑去上海,看望他的女同学林昭(林昭后来在“文革”中被秘密处决)。那时林昭正患重病,从监狱保外就医。张志华和她有过最后的一次长谈。不久张志华被公安局抓回农场。他关在禁闭室里,在一个笔记本上写下了他的这一段惊心动魄的逃亡经历。张志华是一个很有文学才能的青年,他的这篇作品在秘密地传阅着。管教人员搜查物品时,全队人员已出工劳动,只剩下几个病号留在队里。我那时正在生病,没有出工,队部便交给我任务,要我写一个宣传毛泽东思想的剧本。我趴在炕头写着,稿纸散乱地摊在炕上,稿纸下面就藏着张志华的那个笔记本。检查躲过去了。我把笔记本悄悄还给了张志华。但没有想到这天病号组里还有一个病号,这件事没有躲过他的眼睛,于是他写了一个秘密报告交到队部揭发我。这个报告我在这册档案里看见了。看到这个报告,我的内心有一种抑制不住的深深的伤感,在那个残酷的环境里,改造者利用人性的弱点,发动右派囚徒们互相揭发和互相撕咬,今天回想起来,这是多么可怕的一种管制方法。

现在可以说,一部约有五十万字的完整的《杜高档案》留存了下来。它是迄今为止被发现的唯一的一部未经任何改动的右派分子的原始个人档案。历史是具体的,历史的本质只能从人的命运中去认识。正因此,这部个人档案也就成了人们认识一个历史时代的最为可靠的文本根据。

《一纸苍凉》和《又见昨天》出版后,我读到了许多篇谈论它们的文章。人们认为这部档案为研究和了解20世纪后半期中国社会的政治管治机制和方式,提供了一份不可多得的“历史证词”。比如人事档案制度,一本档案可以决定一个人的政治命运,而他本人却毫无知情的权利,只能随“组织”评说裁决。又比如劳动教养制度,其实与对罪犯实施劳动改造并无实质性区别,但非国家司法机关的任何一个单位,大至党政机关,小至所谓群众团体、学校、商店——都可以任意施行专政的权力,可以不经任何司法手续,就把一个无辜的人送进监狱。

人们从档案中看到,1955年胡风事件爆发,凡是读过胡风的书的读者,无不被迫交代和检查思想,有的就要受审查。仅仅因为我和胡风集团的作家路翎是同事,关系友好,就要把我关起来“隔离审查”,失去自由一年零七个月。搜查审看我所有的私人书信和日记,白天黑夜连番“追查批斗”,专案组围攻审讯,以“逼供信”强迫坦白认罪。任意把暴力专政手段引入个人的日常生活,用对付敌人的方式打击普通人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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