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遍又一遍,祖父和小萧红,抑扬顿挫、一板一眼、有模有样地诵读。她总是忍不住把已经记得的诗,大声地喊出来,奶声奶气的声音,祖父忍俊不禁,“房盖被你抬走了”。
读久了,祖父就开始向她慢慢解释诗里面的意思,摇头晃脑的小萧红并不能完全理解。一次祖父耐心向她解释贺知章的《回乡偶书》: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
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意思就是,小时候离开了家,老了才回来,口音没变,头发胡子却已经都白了,家乡的人都已经不认识离家的人了。
小萧红天真地问:“我也要离家的吗?等我胡子白了回来,爷爷你也不认识我了吗”祖父慈爱地安慰她:“你当然不会,爷爷怎么会不认识你?”
人世间有多少事情是不能把握的呢?命运的轨迹如何才能事先预知?祖父一定想不到,他的“小小荣华”在死后才回到家乡,而且仅仅是以衣冠冢的形式。
月光这样柔软,玫瑰树在暗夜里生长,蜂子伴着蝴蝶在花间闭上了眼睛。
在萧红经历她人世的第九个春天的时候,她的母亲姜玉兰因为肺病故去了。
“小洋刀丢了就从此没有了吧”,小萧红第一次意识到了母亲离去的事实。她捧着母亲买给她的那把小洋刀,紧紧盯着母亲的眼睛。小小的手拽紧母亲的衣角,她突然那么害怕“找不到”母亲,哪怕一直一直都受尽了母亲冷淡的眼神和“恶言恶色”。
“花盆里的金百合映着我的眼睛,小洋刀的闪光映着我的眼睛。眼泪就再没有流落下来,然而那是热的,是发炎的。但那是孩子的时候。而今则不应该了。”多年以后,当萧红再回忆起母亲离去时的情景时,仍是心有戚戚,虽然一直都觉得“母亲是不太爱我的”,却终难抵得过“血水亲情”。
母亲死去,父亲更是变了模样。偶然打碎一只杯子,他就要骂到使人发抖的程度。后母就在这时走进了小萧红的生活。后母对萧红总是很客气,就像是一个生人。从不打她,只是指着桌子或椅子骂她,冷淡而疏远。
这张家大院的天空却越来越暗,气压越来越低,快要让她喘不过来气了。
祖父常常拍着躲进他怀里的小萧红,安慰她:“快快长大吧,长大了就好了。”“长大”,长大之后会怎样,萧红不知道了。
“等我生下来,第一个给了祖父无限的欢喜;等我长大了,祖父非常的爱我。使我觉得在这世界上,有了祖父就够了,害怕什么呢?虽然父亲的冷淡,母亲的恶言恶色,和祖母的用针刺我的这些事,都觉得算不了什么了。”在祖父那里,萧红知道了人生除了冰冷和憎恶以外,还有温暖和爱。
这宝贵的“温暖”和“爱”成为了指引萧红一生的憧憬和追求。时光荏苒,林木森森,就是怀着这样“永久的憧憬和追求”,小萧红在时光里摇摇摆摆地成长起来了。
大概,再怎样灰暗抑或坎坷的未来都需要这样一段柔软的时光吧。
这段芬芳的时光,让阳光铺满心头,为眼睛拨开茧蛹的缠绕,明天,即使偶尔云层遮蔽,也不会看不清前方,撷一捧清泉,便可荡涤内心的浮尘,然后平静地走下去。不畏将来,不念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