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小说与戏曲关系史
成了金元杂剧的体制形态。
第一节 “ 说话"伎艺叙事宗旨的出现与混融关系的打破
唐代已出现了成熟形态的话本,尤以敦煌残卷中的变文、俗
讲文本为代表。它们的出现是以“说话”伎艺为基础的。南宋
时“说话"有四家之说,一般认为皆以故事讲说为宗旨,但宋前
的“说话"伎艺比较复杂,并不专以讲说故事为务。当时的“说
肥瘦"式的俳优小说一般被认为是“说话”伎艺的先河,它们以
戏谑嘲调为事,与戏弄同归于杂戏、杂剧名下。“说话"伎艺何
时以讲说故事的面貌出现,或言叙事宗旨何时在“说话”伎艺中
出现,难以确定,但至少唐代中期已有故事讲说形态的“说话”
及其文本,而俳优小说注重口辩词捷的艺能的发展,应是故事讲
说伎艺产生的基础,是叙事宗旨在“说话"伎艺中出现的前提。
这说明“说话"伎艺在宋前已出现了两条脉流的发展态势,与戏
弄混融、以嘲调为宗的俳优小说是“说话”伎艺的一脉,而依傍
其发展的叙事一脉也逐渐出现并得到确立。
‘ 俳 优小说是“说话"伎艺的一种形态,三国时期吴质召优的
“说肥瘦"、唐玄宗时名优黄幡绰对两院歌人的嘲调都是其典型
代表,它们以戏谑嘲调为宗旨,即事而兴,缘事而发,遵循着“咏
事"思维。石昌渝即指出:“俳优小说是一种伎艺,大体属于百
戏范围,戏谑调侃之类,为说话伎艺的早期形态之一。99①对于俳
优小说的性质和形态,其实不必犹豫于“小说”一词,它是对于
俳优以言辞形式针对某人某事戏谑调笑这一伎艺的一个别样称
① 石昌渝《中国小说源流论》,三联书店 1994 年,第8 页。
第二章 唐宋之际“说话"伎艺与杂剧关系的新变
呼,可能并未成为通称,倒是《文心雕龙·谐诡》所言“俳说"一
词更能简洁地体现出这一语言表演的性质①。
由此可知,俳优小说以戏谑调笑为务,即使有故事因素,亦
遵循“咏事”思维,在故事背景下即事而兴为嘲调,而非以叙事
为宗旨。这种俳优小说的性质是以调笑戏乐为主,是短小的、即
兴的嘲诨或笑谈,并不要求有长大完整的故事情节,只选取有滑
稽性质的情节,就其中所蕴含的滑稽因素发挥演绎。它与戏弄
不同者在于表述手段上一为借助言谈,一为借助动作和歌舞,但
在处理故事的方式上都遵循着“咏事"思维。所以俳优小说虽
不一定有故事,但也是托以故事,发为嘲调戏谑。这种形态的俳
优小说是“说话”伎艺的一个阶段,一种形态,在宋前时期曾占
据一段时期的主流地位。
当然,俳优小说虽无叙事宗旨,但它在嘲调中也会包含一些
故事因素,如《启颜录》所记侯白的“说一个好话”(第一章第三
节有详引)。侯白所说的“好话"是有故事情节的,但它是否为故
事讲说的表演,则要从“话"的性质以及侯白讲说的意图来分析。
首先,此“话"不能认定作“故事”解。“说话”作为伎艺名
称,一般解释为讲说故事,这是把“话”释为“故事"。然事实并
非如此,唐释慧琳《一切经音义》多处涉及到“话"的解释,如卷
16 注解《发觉净心经》上卷“谈话"一词言:“《博雅》:话,嘲谑
也。《说文》:善言也。" 卷 56 注解《正法念处经》第三十二卷
“调话"一词言“:胡快反,会善言也。"卷 70 注解《俱舍论》第十
二卷“俗话”言“:《广雅》:话,调也。谓调戏也。《声类》:话,讹
① 刘勰《文心雕龙·谐诡》有言“:魏人因俳说以著笑书,薛综凭宴会而发嘲
调。虽抨笑推席,而无益时用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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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古代小说与戏曲关系史
言也。"卷 71 注解《只音阿昆达磨顺正理论》第五十四卷“耽话”
言“:《声类》云:话,讹言也。《广雅》:话,调也。调谓戏也。”①
由此可知“,话"意指以言语相嘲戏。孙楷第也看到“话"有嘲
调、调戏意,他在《说话考》一文开头第一段即指出“:话有排调
假谲意。”并引慧琳《一切经音义》卷 70 对“俗话"的注解,随后,
孙楷第总结“说话"伎艺之“话"的含义言“:凡事之属于传说不
尽可信,或寓言譬况以资戏谑者,谓之话。"②其中的“寓言譬况
以资戏谑"即是“俳优小说"一脉的风格,其特点是以言辞相嘲
戏,它以逞才斗智、嘲弄讥讽为宗旨,在语言上讲究才敏词捷,有
嘲谑辩难性质。因此“,说话"伎艺是指一种捷口词辩的伎艺,
并不单指讲说故事,至少初始之意不如此,或不惟此。既然
“话"在唐时有戏谑嘲调意,再结合史书和《启颜录》中关于侯白
善于俳谐杂说、剧谈、谈戏弄的记述,则不能以“话”判定此处侯
白所说的“好话"的性质是故事讲说。
其次,侯白的“剧谈"不以叙事为目的。侯白的“好话"内容
(老虎遇刺猬之事)本身是一个故事,然以侯白的讲说行为与此
“话"内容的关系论,侯白在此不是在讲说故事,而是借以表意。
侯白因与玄感之父杨素“剧谈"终 日,至暮始得归,路上恰逢玄
感,被其纠缠须“说一个好话",无奈之下,侯白根据当时隋境即
兴笑谈,借老虎之语 (“旦来遭见贤尊,愿郎君且避道”)表达了
自己的意愿,希望杨玄感能放他离开。所以侯白的“话"并不以
讲说故事为目的,而重在其中之意,即侯白对于这个老虎遇刺猬
① (唐)释慧琳、(辽)释希麟《正续一切经音义》,上海古籍出版社 1986 年,第
623、2233、2770、2827 页。
② 孙楷第《沧州集》,中华书局 1965 年,第92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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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唐宋之际“说话"伎艺与杂剧关系的新变
故事是以意运之,意到则止。由此可见,侯白的这个“好话"并
不以讲述有趣故事为目的,而是以言语为手段,以戏谑调笑为目
的,针对某一事的笑谈,它并不是要叙述一个完整的故事,而是
要在故事中发掘滑稽之意,发为言谈,以作戏乐,即如王国维论
宋滑稽戏所说的“不以演事实为主,而以所含之意义为主”①。
虽然如此,侯白的调笑谐辞、俳谐杂说确已具有故事因素,
当这样的“剧谈"不以调笑为目的,而逐渐突出其故事因素,最
终以讲说故事为宗旨时,就会出现讲说故事形态的“说话”伎
艺。据元稹《酬翰林白学士代书一百韵》诗自注所提及的“一枝
花话”、敦煌话本《庐山远公话》《、韩擒虎话本》,可知唐时已出
现了以讲说故事为宗旨、具备叙述长大完整故事能力的“说话”
伎艺,而现存大量的俗讲文本则说明另一性质、形态的“说话"
伎艺已取得了很好的实绩。至于“说话"伎艺何时在俳优小说
的戏谑嘲调主流中出现了叙事一脉,则难以确定。但叙事宗旨
出现后的发展结果是唐时已有趋于成熟的讲说故事的“说话”
伎艺,它在当时俳优小说的主流形态之外的一条脉线上不断发
展,最终出现了形态成熟的叙事性“说话"伎艺及其文本形态的
话本小说。所以说,在文人们享受着传奇小说征异话奇的娱乐
时,市民们也在享受着讲唱故事伎艺的娱乐。虽然叙事性“说
话”这一脉还没有形成宋元时期的滚滚洪流,但在唐代已渐有
波澜。元稹所述的“一枝花话"和现存众多敦煌话本即表明了
唐时叙事性“说话"伎艺对于长大完整故事的叙述能力。另外,
从敦煌遗书中,讲唱同一故事出现了多种抄本,如《伍子胥变
文》(拟题)《、前汉刘家太子传》皆有四种抄本,各抄本内容大致
① 王国维《宋元戏曲史》,上海古籍出版社 1998 年,第28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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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同,如果其中无母本,也应该另有一共同的母本,在艺人之间
相互传抄。这些都表现出唐代的叙事性“说话"伎艺的进步。
从俳优小说到叙事性“说话"的变化主要表现在:表演宗旨
从戏谑调笑到讲述故事,形态从短小即兴到长大完整,用事方式
从缘事而发的咏事到关注情节完整的叙事,且叙事能力已颇为
发达,而敦煌话本的发现证明了唐代通俗小说已具有了走向文
学性的基础。这些变化说明了叙事性“说话”已经走向规范,有
了固定的程式,标志着“说话"伎艺在唐时的成熟和独立。“说
话"伎艺在叙事一脉的发展,有了成熟的叙事形态和能力,有了
一定数量的名目和文本,此即表明叙事一脉在“说话"伎艺中得
到了确立,并且渐为壮大,由支流而成为主流,在宋元时期终成
滚滚洪流。
当然,叙事一脉的洪流并没有涤荡尽戏谑嘲调一脉的存在,
宋元时期仍有嘲调性质的“说话"伎艺,但已成为余绪了。宋元
瓦舍伎艺中的说诨话、合生,元代记载的“调话”,皆是其馀绪。
《东京梦华录》卷 5“京瓦伎艺"条中列有“说诨话”艺人张山人,
《碧鸡漫志》卷 2 称其擅长“长短句中作滑稽无赖语”“,以诙谐
独步京师”①。南宋洪迈《夷坚支志》乙集卷 6“合生诗词"条说:
“江浙问路歧伶女,有慧黠知文墨能于席上指物题咏应命辄成
者,谓之合生。其滑稽含玩讽者,谓之乔合生。盖京都遗风
也。"②这种“合生"伎艺即讲究滑稽玩讽、应对如流,言辞敏捷。
宋张齐贤《洛阳捂绅旧闻记》卷 1“少师佯狂”条叙及五代时善
“合生杂嘲”的谈歌妇人杨芋罗,特别指出她“辨慧有才思"、“言
① 王灼《碧鸡漫志》卷2《,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一)》,第 1 15 页。
② 洪迈《夷坚志》,中华书局2006 年,第 841 页。
第二章 唐宋之际“说话"伎艺与杂剧关系的新变
词捷给”①。据朱权《太和正音谱·词林须知》:“捷讥,古谓之
滑稽,院本中便捷讥谑者是也。”②由此知“捷给"乃是指才思敏
捷,应答如流,且有一定的滑稽调笑色彩。这些伶女、妓女慧黠
诙谐的才思及其在以嘲戏讥讽为能事的合生伎艺上的表现,很
为文人们所欣赏。《青楼集》所记元代艺人时小童善长的“调
话"也是这种性质的艺能。“调话"一词另有所见,北魏瞿昙般
若流支译《正法念处经》卷 32“观天品之十一"述初生天子受诸
天女诱惑言“:时诸天女,奉给天子,歌舞戏笑,种种吟咏,鄙亵
调话,令此天子心意迷惑,……”唐释慧琳《一切经音义》卷 56
特列“调话"一词,并对“话”注解日“:胡快反,会善言也。经文
作洋音花,靛薛,非字义。"③此处释“话”为“会善言也”,乃承许
慎《说文解字》所谓“合会善言”。由此知“调话"是指言辞上的
戏谑嘲戏,这种性质的行为在唐代前后还成为艺人的一项伎能,
并在上流社会的宴集聚会活动中非常流行。《青楼集》中说时
小童“舌辨"“,如丸走坂,如水建瓴"④,正是“调话"逞才敏词捷
的表现。由此可以说“,说话”伎艺中的叙事一脉在当时的嘲调
主流中作为一条支流出现,后来发展壮大,渐成主流,而嘲调一
脉的流域则逐渐变窄,但并未消失,只是由主流而渐成支流了。
另外“,说话”伎艺嘲调一脉与戏弄的混融形态在宋金时期
也未消失,仍杂处于承唐戏弄而来的宋金杂剧中。周密《武林
旧事·官本杂剧段数》就载录了三教论难式的调弄,如《fI-j子打
① 张齐贤《洛阳播绅旧闻记》卷1《,丛书集成初编》,第2844 册,第4 页。
② 朱权《太和正音谱》《,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三)》,第54 页。
③ (唐)释慧琳、(辽)释希麟《正续一切经音义》,上海古籍出版社 1986 年,第
2233 页o
④ 夏庭芝《青楼集》《,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二)》,第27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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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教爨》《、打三教庵宇》、《普天乐打三教》、《满皇州打三教》、
《三教安公子》《、三教闹著棋》;还有戏谑嘲弄的“打调"①《,打
调薄媚》《、大打调中和乐》《、大打调道人欢》等。更有许多以口
辩词捷为能事的伎艺混融在宋杂剧中,如《武林旧事》所列“宋
官本杂剧段数"中有《百花爨》、《说月爨》、《论谈》等滑稽性的
说唱伎艺。而《辍耕录》所录金院本名 目中混杂有更多的“说
话"伎艺,如“诸杂院爨"中有《讲来年好》、《讲乐章序》、《神农
大说药》《、讲道德经》《、讲蒙求爨》《、讲百花爨》《、讲百禽爨》、
《讲百果爨》“;冲撞引首”中有《说狄青》《、说古人》《、论句儿》、
《说罚钱》“;拴搐艳段"中有《说古棒》、《唱拄杖》。这说明“说
话"伎艺嘲调一脉在宋金时期仍然延续着。至于宋金杂剧中混
杂了原是俳优小说的伎艺,则是二者混融关系的遗迹,也可以说
是俳优小说对宋金杂剧的影响遗迹。
至于“说话”伎艺中的叙事一脉,它虽然在唐中期已得到确
立,但与之相关的一些现象仍体现、蕴含着原与戏弄混融形态的
记忆。其一“,说话"伎艺中叙事一脉的出现是以俳优小说的发
展为基础的,正是在这条发展脉线上,唐人康骈把他的传奇小说
集名为《剧谈录》。“剧谈"是对俳优小说的戏谑嘲调性质非常
贴切的一个称名,康骈取以作书名,并非标举此书具有《启颜
录》般的戏谑嘲调性质。在康骈写于乾宁二年(895 )的自序中
说“:新见异闻,常思纪述。"他未提及为何取名“剧谈录”的原
因,但从集中的篇章来看,皆为唐天宝以后的奇闻轶事,由此推
知,康骈之所以用“剧谈"作为其小说集的名称,乃因集中所载
与“剧谈”之名有关,故知此“剧谈"已是讲述故事的意义。“剧
① 刘昌诗《芦浦笔记》卷3“打字”条日“:街市戏谑有打砌、打调之类。”
第二章 唐宋之际“说话"伎艺与杂剧关系的新变
谈"由戏谑嘲调之解到故事讲述的用意,表明了这种讲述故事
的“剧谈”与侯白的俳谐杂说的“剧谈"的联系。其二,叙事性
“说话”伎艺可以脱离杂戏的表演形态而单独存在,已不是剧谈
所包含的短小即兴的笑谈或斗口式的谐谑,但它作为伎艺仍混
杂于“戏场”等场所,处于百戏杂陈的环境中,在类属上仍为杂
戏的一个项目,这说明它属于“杂戏"的观念仍然存在,这也就
是唐人视其为“杂戏"之一的原因,如段成式《酉阳杂俎》在叙及
“观杂戏"时提到了“市人小说",胡士莹据此认为:“‘说话 ’包
括在‘杂戏’(百戏)之内,做为杂戏中较小的单位演出。唐代长
安东西两市的杂戏,也必然包括‘说话 ’这一伎艺。"①这种观念
的存在是由“说话"伎艺的初始形态和历史渊源所决定的,而不
是它成熟后仍混杂于戏场的现状造成的。也就是说“,说话"伎
艺混融于“杂戏"是结果,是它处于戏弄调笑阶段所具性质的遗
踪和记忆。这些现象说明叙事性“说话”作为“说话”伎艺的一
脉,仍然负载着俳优小说与戏弄混融形态的遗绪,遗存有这一混
融形态的深刻记忆。
从这个意义上讲,鲁迅认为“说话"是从杂剧中来,是有道
理的。鲁迅《中国小说史略》在谈到宋代话本时指出:唐代已有
“说话 " 伎艺 的存在,宋人通俗小说“实 出于杂剧 中之‘说
话’’一。这个杂剧指的是俳优伎艺混融下的“杂剧",包括俳优
小说和戏弄。“说话"伎艺归属于此种形态的“杂剧"之时,叙事
一脉与嘲调一脉同在,它们与戏弄混杂在“杂剧"这一类名下。
而叙事一脉的发展即成为后世之通俗小说的基础。确切地说,
① 胡士莹《话本小说概论》,中华书局 1980 年,第 18 页。
② 鲁迅《中国小说史略》,上海古籍出版社 1998 年,第72 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