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8年11月,其时乱世,刮起了一阵赶走和尚、没收庙宇、消灭佛教之逆流歪风。弘一好友及学生经亨颐、夏丏尊、丰子恺、刘质平、穆藉初、朱酥典、周承德七人发资为弘一筑屋。当年的《为弘一法师筑居募捐启》写着:弘一法师,以世家门第,绝世才华,发心出家……披剃以来,刻意苦修,不就安养,云水行脚,迄无定居……悯其辛劳……就浙江上虞白马湖觅地数弓,结庐三椽,为师栖息净修之所……
晚晴山房虽为弘一而筑,弘一却只到过山房三次。1929年农历八月间,弘一邀永嘉惟净法师等小住晚晴山房,自煮饭菜,净心念佛。1929年农历九月二十,是为弘一五十寿诞,母难之日。他在晚晴山房为母默诵《地藏王菩萨本愿经》为亡母超度。九月二十三,弘一的学生徐仲荪出资,买来鱼虾,由弘一放归湖中,时称“白马湖放生”。徐仲荪为辛亥革命光复会成员,徐锡麟烈士之胞弟,有“来写字街头卖,不受人间造孽钱”之名句傲世。弘一曾为此而写《白马湖放生记》一文,详尽记叙此事,“白马湖在越东驿亭乡,旧名强浦,放生之事,前年间也。己巳晚秋,徐居士仲荪适谈欲买鱼介放生(白)马湖,余为赞喜……”还详列了舍资者、佐助者、肩荷者、鱼市、品类、放生同行者,等等。
1918年初春,西湖畔阴雨绵绵,寒冷刺骨,其时的李叔同已在杭州虎跑寺削发为弘一。其日本太太福基(或雪子,或枝子,真名迄今未证实)闻讯赶来,恳求他不要弃她遁入空门。
她泪眼相向,唤他:……叔同。他手捻佛珠,答道:叫我弘一。黄炎培在《我也来谈谈李叔同先生》一文中写道,“船开行了,叔同从不一回头。但见一桨一桨荡向湖心,直到连人带船一齐埋没湖云深处,什么都不见。叔同最后依然不一顾,叔同夫人大哭而归……”1918年的李叔同,放生的是半生人世浮华,放生的是彼岸的女子;1928年的弘一,放生的是鱼虾。被放生的女子自此幽怨哽咽凝结终生。无忍则无济,有爱即有忧。被放生的鱼虾却得已重拾生命,欢欢喜喜入了白马湖。物类感恩,诸佛欢喜。
忽想起前段时间看友人文字,记述其同事无端入空门,在山西五台山出家,此后声息杳如黄鹤。千朝一日遇着,她切切问,他淡淡答。她称他俗名,他答已弃俗名,法号净隆。友人痛惜“这个(热爱运动,热爱学习新事物,曾留学法国)眉眼清秀高大俊美的大男孩,着一袭灰衫,深山古寺,青灯古佛,垂首低眉,谦和平静地诵经”。其同事并未遭遇情爱纠葛,亦非看破红尘,只是觉得彼世界比此世界更有味有清欢。
1931年2月,弘一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来山房。他在上虞横塘镇法界寺佛前,发愿专学南山律宗。之后律己克行,皓首穷经,终成中兴断代达七百年之久的南山律宗第十一代世祖。当他入世之时,是个擅书法、工诗词、通丹青、达音律、精金石、善演艺的“大玩家”;当他转身出尘,弘扬南山律宗,发掘南山深义,做和尚又做得堪为龙象。如丰子恺说,“由翩翩公子一变而为留学生,又变而为教师,三变而为道人,四变而为和尚。每做一种人,都做得十分像样。好比全能的优伶:起青衣像个青衣,起老生像个老生,起大面又像个大面。弘一看淡的只是人世间的爱别离、怨憎会,但未看颠人世间的是非皂白。抗战期间,眼见国土沦陷、生灵涂炭,年轻时深富爱国情怀的弘一倡导“念佛不忘救国,救国必须念佛”并告喻众僧人弟子,“吾人所吃的是中华之粟,所饮的是温陵之水,身为佛子,于此之时,不能共纾国难于万一,为释迦如来张点体面,自揣不如一双狗子。狗子尚能为主守门,吾人一无所用,而犹腼颜受食,能无愧于心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