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夜饭

有个说法:节者,劫也。人生每过一节,即是躲过一劫。也正因此吧,每年到了眼下这时节,明显感到人心惶惶。圣诞、元旦、春节接踵而至,乍看辞旧迎新一派喜庆,其实正是一连串的“劫”纷至沓来。尤其今年,全球金融危机论甚嚣尘上,“劫”味更浓。

人心惶惶的时候,心理活动振幅最大,很容易沉溺于感时伤怀、抒发情思。最普遍的抒发内容,是鲁迅写上野樱花的口气:过年也无非这样,越来越无趣,年味儿越来越淡。这样的开头,下文当然多是追忆了,追忆从前过年如何热闹,如何雀跃。

抚今追昔的情绪,极易引发共鸣。于是从过年没过去好玩,迅速洇染到游戏没过去淳朴了,聚会没过去有人情味了,甚至,大白菜都不如以前香了。

其实这些一抚一追之间,多少有点得便宜卖乖,社会进步,生活水平提高是不争事实,再让回到过去,没几个人乐意。此一时,彼一时,从前的那个好,大多是记忆描摹出的一个幻象,典型例证是慈禧太后在皇宫回想逃难路上吃过的窝窝头,御膳房真拿当年的糠菜窝头呈上去,非被砍头不可。

所以抚今追昔没问题,追的时候要明白,不过是一种心理习惯,别夸大,别沉溺,更别煽情,否则就会追得唧唧歪歪,讨人嫌。

有上面这些话垫底,我才敢来追忆往昔的年夜饭。重点追忆两样吃食,蛋饺和大白菜。

早些年北京蔬菜供应匮乏,到冬天,除了大白菜无他可吃。“冬贮大白菜”成了北京人冬天生活的关键词。当年菜价几多、供量多少,都能上晚报头条。政府部门更是把冬贮白菜当做一场战役严正对待,每次战役一打响,各大副食商场大白菜堆成山。自此直至春打六九头,饭桌上的蔬菜主角就是它了。

年夜饭少不了蔬菜,当然还是大白菜。吃了一整个冬天,早已腻到见不得,又实在没其他选择。所以,大白菜是年夜饭里我最不待见的食物。

最待见的是蛋饺。小时候家在江苏,江浙一带百姓人家的年夜饭,必有蛋饺。鸡蛋打匀,摊成一张张蛋饺皮,包入鲜虾肉馅,稍煎片刻,一只蛋饺即告成功。蛋饺不是用来直接吃的,煎好只是备用。年三十儿晚上,拿肉皮、玉兰片等物与蛋饺合成一锅,以高汤煮得熟透透,或者干脆直接以火锅形式端上桌,五色斑斓热气腾腾,一派家和万事兴的景象,稳稳压住年夜大餐的阵脚。

传统年夜大餐的主菜都有讲究,比如鱼,取年年有余意,饺子取更岁交子意。蛋饺什么来头没考证过,总离不开发财升官这类的彩头儿。既然饺子是成心包成元宝状,蛋饺的用意大概也是冲元宝而去。白面饺子象征银元宝,蛋饺金黄灿灿,代表金元宝?

在我幼时,每年除夕的下午妈妈一定做蛋饺。平时厨房从不搁板凳——炒菜做饭哪有坐着的。一年只有这一天,会搬个板凳在灶前,单为做蛋饺。蛋饺做起来非常考验人的耐心,板凳对人耐心有帮助。

我喜欢在这个时候赖在妈妈身旁,娘儿俩东一句西一句扯闲篇儿。至今还记得妈妈说过,煎蛋饺不兴用锅,太不专业,该用炒菜勺,最好还是铁勺,因为铁勺导热度比不锈钢的低,端着不烫手。

蛋饺像是特供过年吃的,平常极少吃到。所以很长一段时间,只要闻到蛋饺的味道,我会自动生发过年那种喜洋洋的心情。反过来说也成立——只要一过年,就想吃蛋饺。这两样东西就像鱼儿离不开水,牢牢地绑在一起。

最近几年,一来可吃的好东西太多了,二来妈妈也老了,那样费心费力地举着勺子在火边一坐几小时,她已经吃不消,家里的年夜饭不再有蛋饺了,我很怀念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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