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非洲长大,我对历史的感觉并不强烈,也不像世界上其他地方的人那样特别看重历史传承。
我们的语言索马里语,直到1973年才有文字,因此我们都不会读,不会写。知识都靠口口相传,不是诗歌就是传说。当然,最要紧的生存技能都由父母传授。
母亲教我如何用干草编制篓子,细密到可以装牛奶;父亲则教我如何照顾牲口,保证它们的健康。我们很少谈论过去——没那闲工夫。一切话题永远围绕着当下:我们今天要做什么?孩子们都回家了吗?牲口都安全?咱们吃什么?到哪儿去找水?在索马里,我们依照祖先们几千年前的方式生活,谈不上有什么翻天覆地的大变化。在沙漠中游牧,没有电,没有电话,没有汽车;电脑、电视、飞机更不待言。环境本来如此,再加上活在当下的生活态度,使得我们看待时间的方式和西方世界的主流大相径庭。我和家里其他人一样,不知道自己到底几岁,只能靠猜测。在索马里出生的婴儿大多活不过一岁,所以生辰年月无关紧要。我的孩提时代,人类创造出来的计时工具——日程安排、钟表和日历——我们统统都没有。我们按照季节轮换和太阳起落,安排生活;根据对雨水的需要,计划迁徙;根据白昼的长短,处理活计。判断时间早晚,全靠看太阳。如果我的影子在西边,那么现在就是早晨;如果影子正好在我脚下,那就是中午;等影子挪到了另一边,就是下午了。白昼向前推移,我的影子也越拉越长——时候到了,该领着牧群回家了。早晨起床后,我们才决定今天要做什么,然后努力把决定好的活做完,或是一直忙到天黑看不见为止。我们可不像现代西方人,早上还没起呢,一天的所有时间都排满了。在纽约,人们一天到晚挥舞着自己的日程表,问着:“14号你中午有空和我吃午饭吗?15号呢?”我总是这样回答:“要不你想见面的时候,提前一天给我打电话?”
虽然我自己也无数次地用笔记下约会时间,可我始终不习惯这种按部就班,把生活规定死的做法。刚到伦敦时,看到人们不时抬起手臂,注视手腕然后大叫:“哎哟,我得赶快了!”我总是大惑不解。仿佛每个人都在奔忙,每个动作都精准定下了时刻。在非洲,没有什么事非赶紧不可,没有被催被赶的压力。时间过得很慢很慢,从容平静。如果有人对你说“咱们明天中午见”,那就意味着下午四五点。直到今天,我仍然不愿意戴手表。索马里的童年时代里,我未曾畅想未来,也未曾思索过去。我从没问过母亲的往事。我对家族的历史本来就所知甚少,又那么小就离家出走。现在的我多么希望能回到童年,问问妈妈,她如何长大成人;问问外婆的故事,问问外公如何去世。这些事情我都不知道,多么遗憾啊!不过,关于母亲,有一点毫无疑问——她非常美丽。当然女儿都说妈妈美,可是我母亲的确明艳动人。她的脸庞如同莫迪利安尼 阿梅代奥?莫迪利亚尼(Amedeo Modigliani,1884-1920),意大利表现主义画家与雕塑家,表现主义画派的代表艺术家。的雕塑般大方端庄,肌肤黝黑光滑,质地有如墨色大理石;而她的牙齿白得发亮,夜晚她莞尔一笑时,你只能看到她的牙齿,仿佛它们悬浮在空中。她的头发又黑又长,如丝般柔软——因为家里没有梳子,母亲总是用手抚平头发。母亲身材颀长,她所有的女儿都继承了这一点。母亲举手投足从容平静,可说起话来却非常幽默。她很爱笑,也很喜欢讲笑话。有些笑话非常滑稽,有些则相当露骨,还有些傻话专门逗我们乐。
比如说,她会盯着我看,然后故作惊讶地问:“华莉丝,你的眼睛怎么被脸给吸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