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万进士(15)

考官们在文化资格上还受到更恶性的挑战,即由文化细节而直接诱发政治威慑。考官们不仅避不开朝廷的斧钺,而且也躲不过考生的利剑。最典型的例子是公元七三六年李昂任考官,考生李权通过亲戚邻居的关系来走门路,性子刚直的李昂召集起考生当众责斥李权,并把李权文章中不通的句子摘抄出来贴在街上。于是李权决定报复,他找到李昂,出现了以下一段对话——

李权:古人说过,来而不往非礼也。我的文章不好,现在大家都知道了;主考大人也有不少文章在外界传流,我也想切磋一下,可以吗?

李昂:有何不可!请吧。

李权:有两句诗,“耳临清渭洗,心向白云闲”,是主考大人写的吗?

李昂:是的。

李权:您诗中用了“洗耳”的典故。大家都知道,这个典故是说古代的尧帝在他的衰老之年不想再统治天下了,要把自己的权位禅让给许由,没想到许由不仅不想掌权,而且根本不想听让他做官的话,认为那是最坏的话,听到后还到水边去洗耳朵。

李昂:……

李权:今天我们的皇上年富力强,还远没有衰老到退位的年岁,而且皇上好像也没有把皇位让给主考大人的意思,您洗耳朵干什么呢?

听了李权这番话,李昂身为考官却惶骇万状,一下子软了下来。李权的做法,让我们很容易联想到“文革”灾难中“造反派”暴徒通过“咬文嚼字”来诬陷栽赃的伎俩。

以前我们更多地关注科举考试中考生们的悲哀,结果造成一种印象,似乎是一群邪恶而又愚蠢的考官在胡闹。但是,当我们的视线一旦停留在考官们身上,发现他们也处在一种极其脆弱又极不被人信任的困境中,那么我们就会明白:科举考试本身是一个全方位的悲剧。

对中国来说,这是一种千年的需要,又是一种千年的无奈。抓住它,满手芒刺;丢弃它,步履艰难。

科举考试最终的败落,在于它的考试内容。

其实,这也是一个千余年伤透了脑筋的老问题。历来很多有识之士一而再、再而三地为此而唇枪舌剑,激烈争论。考试主持者们也曾做过一系列试验,一次次地改革考试内容,力图使它更适合于选拔管理人才。

考试中究竟是侧重诗文经典,还是侧重社会实务,是人们讨论的一个难点。在唐代有很长一段时间,十分重视时务策论,例如元结任州试考官时曾出过这样几个试题:

一、你认为应该如何消解当前的强藩割据?

二、你认为应该如何使官吏清廉,断绝他们的侥幸所得?

三、你认为应该如何使战乱中流离失所的百姓重新耕种?

四、你知道粟帛估钱的情况吗?

在大诗人杜甫出的试卷中,有“华阴的漕渠如何开筑为宜”、“兵卒如何轮休”等题目。白居易则问考生“如何改进各级官员的薪俸制度”、“如何解决当前社会上出现的农贫商富的问题”等等,都非常切于实用。

这些试题今天看起来仍然觉得不错,但我们也不能褒扬过甚。沉溺于诗赋考试固然太局限了,但是,能对身边的现实问题发表一点议论的考生,大多算不上什么人才。

更何况,在考试中讨论身边的具体问题,阅卷的困难很大。考官自己对这些具体问题的看法,很容易成为一种取舍标准,但这是不公正的。正因为这样,一些大学者倒并不倾心于这方面的改革,他们觉得科举考试也就这么回事了,靠几道试题来断定什么考试有用,什么考试无用,未免显得武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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