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花地册子》 后记(1)

几年前我将过去写的小诗筛选一遍,订成个小本本,后缀一篇短文,略述写作经过,末尾有几句话,移过来用在这里似乎更为合适:“记得维特根斯坦说过,一个人对于不能谈的事情就应当沉默。现在我倒似乎可以说,一个人谈了他能谈的事情就应当沉默。”眼下这本书已经写完,目录上拟了“后记”一项,其实所要说的也只是上面这些,或者连这些都不说也无妨。然而我是喜欢序与后记这类名目的,因为可以信笔乱说。现在我写文章,多半都是命题作文,我觉得这也不错,怎样能在既定的语境里尽量多讲自己的意思,既有乐趣,也是本事。本事我是没有,但是很想锻炼一下,所以一写再写。但是遇见序或后记,我还是不愿轻易放过,何况是自己的书呢。

信笔乱说也不是没话找话,譬如书名问题便可以一谈。现代文学史上,有几个书名我一向羡慕,像鲁迅的“坟”,周作人的“秉烛谈”和“药味集”,废名的“莫须有先生传”,张爱玲的“流言”等都是,可惜这些好名字被他们用过了。二十年前读《郑板桥集》,见其中有残篇曰“刘柳村册子”,记述生平琐事,文笔好,这个题目也好,时间过去许久,印象仍然很深。此番追忆往事,原拟叫做“本事抄”的,虽然稍显枯燥,然而与拙文路数正相符合。偶有朋友批评其中略带自夸之意,则吾岂敢,且亦非本意所在,因此打算调换一个。这就想到郑板桥的文章,那么我也学着弄个“册子”好了。然而郑册成于刘柳村,自有一番机缘;而我半生居住北京,虽然一共搬迁四次,不过是在城里及近郊转悠,哪有什么兴会。觅实不得,转而求虚,兴许能凑泊上点什么,忽然记起“插花地”这个词儿,插花地也就是飞地,用在这里是个精神概念,对我来讲,也可以说就是思想罢。

现在这本书,也是思想多,事情少,这与我的记忆不无关系。我这个人记性不能说不好,但也不能说好,盖该记住的记不住,而不该记住的反倒都记住了也。所作《挽歌》,有“遗忘像土地一样肥沃”之句,这是我的遗忘礼赞,的确一向以为,与记忆比起来,没准儿遗忘还更有魅力一些。譬如夜空,记忆好比星辰数点,而遗忘便是黑暗,那么究竟哪个更深远,更广大,更无限呢。不过现在要写的是记忆,而不是遗忘,我也只能描述头脑中闪现的那几个模模糊糊的小亮点儿,无法给自己硬画出一片璀璨星空。所以写得空虚乏味恐怕也在所难免。至于思想,其实不无自相矛盾之处,对此亦无庸讳言:苦难意识与解构主义,唯美倾向与自然本色,哪一样儿我也不愿舍弃,并不强求统一。说来“统”不可能,“一”太简单,一个人的思想,也可以是多维度的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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