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花地册子》 第三章 师友之间(7)

重读沙蕾给我的信,不禁对他充满了怀念之情。只可惜当时不能珍视,给他回信也总是对他对新生活的向往大泼冷水。我不知道那时已是他生命的最后一程了。我关于人生的看法,沙蕾无以改变,虽然他一再试图改变我;他在文学上的无比热情,却不能不说是对我的一种促进。整个八十年代,我在文学上实在很消极,因为和他这番交往,我不得不重新打起精神。他给我写信讲过很多鼓励的话。如一九八六年二月七日说:“我们不该急功近利,应埋头写传世之作。我的好诗都是像你这样年纪写的,你赶快努力吧。和我做朋友我是很严格的,一定要对方写出好东西来。我同样也想念你们,但一出门就是半天,又那么远!等我看到你有精品时即来看你们。”此时我写了几篇小说,大约和他的“逼迫”有关,虽然别说“传世之作”了,就连及格都还差得远。沙蕾是自觉的诗人,也应该能够理解,光靠努力远远不足以解决全部文学问题。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同年四月二十七日信中说:“诗当然是要写的,可我实在写不过三、四十年代时的水平,怎么办?”我因此揣想临终时的沙蕾,觉得他恐怕别有一种悲哀罢。

沙蕾有个看法,与父亲过去讲的不谋而合,我以为是很有见地的,见一九八五年八月十九日来信:“如果我们将爱好的作家的作品翻来覆去地读,十遍二十遍地读,就会得到他的‘真传’了。”这实际上是他的经验之谈,一九八六年一月八日信中说:“关于写作,我认为还是要‘师承’的,我写好诗,主要得力于梁宗岱译的《一切的峰顶》,我想你们除博览外,还得精读一最爱的作家的作品,得其神髓,在这基础上树立自己的风格。否则莫衷一是,难得成功。”以后我读周作人,读废名,似乎正是循着这个路径,可是那时沙蕾已不在了。

说来沙蕾这个人很认真,甚至认真到固执,但因而也就不无有趣之处了。譬如我们通信,经常讨论的一个问题是彼此之间如何称呼。他要我直呼其名,这在我是一个困难;一九八五年一月三十一日来信因此说:“你称呼我名字的确是比较亲切的,假如你实在觉得别扭,那么就称呼我为‘诗人’好了。”直到第二年五月十日来信,仍提及此事:“‘老沙’比‘沙老’当然好,可是有一个‘老’字,我是不大喜欢的。我们何不洋化,你称我为S岂不省笔墨?”我当时另外起了个“稗子”的笔名,他来信便这么叫我,他也因此而自称“沙子”。他否认有代沟存在,我如何回答的不记得了,或许是说“沟”可免而“代”不可免罢,他在一九八五年一月二十六日信中说:“你说‘沟’不存在,我当然相信;至于‘代’,以现代派的眼光看来,可能也是一个框框,应该打破;时序可颠倒,那么,‘代’似乎是不存在的。中国人所谓‘忘年交’,‘忘年’是打破了‘代’,‘交’是打破了‘沟’。”我曾说他“生意盎然”,由此也可见一斑了。

沙蕾逝世后十五日,我写了《诗人之死》一诗,以为悼念:

月光里有个声音唤着我

云朵都铺成海的波浪

GM:一阵黑色的风暴卷走了他的船

沙滩于是一半归于黑暗

一半归于月光;而月光

归于海,归于坟茔的涛声

所有的蚌在一瞬间都张开了

所有的蚌都吐出珍珠

AA:世界上所有的花朵都开了

为了迎接他的死

所有的花朵都开作黑色的风暴

为了卷走整个的海

SO:海底是冷寂的

像你苍白的床

月光里有个人在悬崖般的岸边

跳啊跳啊伸直了两只手臂

我的呼喊因有月光照耀

而变作黑色、变作冷寂

这里稍加注释:“GM”即加夫列拉·米斯特拉尔,引句出自她的《死的十四行诗》;“AA”即安娜·阿赫玛托娃,引句出自她的《诗人之死》;“SO”即沙鸥,引句出自他的《哭沙蕾》。父亲的诗写在我之前一周,后收入诗集《失恋者》(一九九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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