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上说到的三位,都是我的前辈;接下去要从同辈中挑几位讲讲了。按顺序第四位是王亚非。在我的文章里,大概要数“亚非兄”这个名字出现的频率最多。我也打算写一篇《与亚非兄一夕谈》,但是一直没有写成,或许因为这“一夕”真够长的,足足有二十多年呢。而我们之间一向谈论的,都是极其严肃的话题,旁人听来没准儿就要头疼。王亚非别有事业,就与我的关系而言,他应该算是我长年来的一个倾听者和确认者。我写了东西,尤其是自己觉得有点意思的,如果不拿给他看一遍,总归不大放心;而他所提出的意见又往往最为中肯。写完《如逝如歌》,我有机会去武汉出差,当时他正患阑尾炎住院,我把诗稿带到病房去,他看过之后我才觉得是完成了一件事。以后我写文章,经常在长途电话里读给他听,甚至包括《樗下读庄》的若干片断。王亚非不弄文学已经很久,基本上成了纯粹的读者;但是在他所关注所思考的领域,始终保留着一个频道与我交谈,而交谈的内容却几乎都是由我来决定的,或者干脆说就是讨论我自己的写作问题。他这个人最严肃不过,有点儿不苟言笑,同时又特别随和,记忆里从来没见他生过气。说来我们的思想,无论人生观还是文学观,都不尽相同,但是他在上述交谈中,并不以他自己的标准来衡量我,而总是从我的出发点出发,看看我的设想究竟实现了多少,还有什么不足之处。他由此而提出不少具体的补充意见,我差不多都吸收在文章里了,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讲,我将其视为我们的共同创作。
父亲去世前,特别想和自己的这个侄子见一面,一再问我他还没有来么,我觉得父亲是依靠这种期待多捱了几天;王亚非性格上有个特点,用他一句口头禅来形容就是“莫慌”,结果来晚了。倒是陪了我一段时间。我当时悲痛至极,他建议一起把父亲的诗选和论文选拟个纲目,也算是转移一下注意力罢。弄诗选时,我提出有一首写给我的《保定莲池》,父亲生前也喜欢,是否可以编入;他说这首诗艺术上稍弱,以不入选为宜。我找出各种理由,他很严正地说,不敢苟同。到现在我还记得他那个不容商量的神情。这些年里我们谈论文学问题,多有我喜欢而他不喜欢的东西,说来说去,总都归结为这四个字上。所以他一面是宽容,另一面就是不苟且。但也不是说他固执。他的看法也有不少改变,但一定要自己想通了才行,别人不能强加意见给他。记得将近二十年前,杨绛的《干校六记》刚刚发表,我推荐给他,他那时还喜欢杨朔,我们站在王府井书店门口,争了半天到底谁好,这问题现在想来简直可笑,当下好像谁也没有说服谁。可是后来他讨厌杨朔之流,只怕不在我之下罢。